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我呆呆的望着凝月宫门口长长的永巷,纯儿和婉秋在一旁专注的讨论着宫衣的袖口处到底是绣粉莲半开的小画,抑或海棠缠枝的花纹,梅儿娇憨喜人,和别的小宫女一起挽起了花绳,不时发出嘻嘻的笑声。
其时已是申末,合、欢殿那边已是灯火辉煌,丝竹之声隐隐传来,为这朦胧的暮色增添了几分氲氲暖香。
然而终究是冷的。
傍晚的春风一点一点的沁入肌肤,一丝丝缠绕到骨髓深入,身子不自觉得抖了抖。
“莺儿,你是怎么了?”
我蓦然惊醒,正对上纯儿担忧的脸。
婉秋见我愣着,也蹙了颦眉,念道:
“是啊,自我回来就在这呆坐着,可是今天的差事出了什么差错?”言罢又摇了摇头,自语道:
“也不该啊,裕嫔娘娘在宫中是和善大方惯了的,若只是训斥了几句,也不必惹得你如此。”
我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言,身子却颤抖的更厉害了。
纯儿吓了一跳,抚着我的额头惊道:
“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一脑门的冷汗?别是得了风寒吧……..”
话音未落,门口已经鱼贯走进了一队的老嬷嬷,各个面容肃穆,除了打头的曲尚宫和侍立一旁的沈姑姑,竟没有一个认得的。
院子里登时安静下来。
曲尚宫再没有了昨日的亲和,板着脸看了沈姑姑一眼,沈姑姑当即喝道:
“青州秀女,都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到院子里集合!”
众人皆惶惶然不知所谓,只听命集结,曲尚宫的眼睛扫了一轮,迸出一个字:
“搜!”
站立在曲尚宫身后的嬷嬷们当即分成两拨,一拨直奔寝室,一拨开始搜检我们这群人。
嬷嬷们下手没有一点估计,不提寝室内翻箱倒柜、花瓶破碎的声音,只说前排的秀女,从头发上的珠花到袖袋,从佩戴的香囊到束带,都被翻了个遍,手上没有丝毫顾忌,有人被扯痛了头发,或是忸怩不配合,被嬷嬷毫不留情的拧了一记,偶尔发出急促短暂的惊呼声。
众人被吓得惊慌失措,我更是冷汗涔涔,知道已经是大祸临头了:
宫中小道消息最多,但凡出了事,宫女太监们往往很快就传播开来,可是打我回宫,竟然没人议论裕嫔产子之事!
今上子嗣不多,如今三位娘娘怀孕本是阖宫关注的焦点,何以裕嫔产子,竟然好像无人知晓一般?
更何况皇上御驾回銮已经三个时辰,却没有赏赐华音阁的消息,这样大的事,竟好像无人察觉一样——这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之所以没人议论,只有一个可能:
有人下令封口!
可这个命令就是皇后也不敢擅自做主的,除了皇上和皇太后,谁还有这个能力?
我努力咬紧颤抖的牙关,知道事情到底出了变故,可这变故是什么,我却一无所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狂风暴雨的袭来。
一定可以熬过去!
我暗自对自己说,也庆幸自己未免牵连他人,没有把华音阁发生的一切说出去。
说不得,沈姑姑的教诲会救我一命。
第一排的宫女很快被查个彻底,轮到我时,嬷嬷照常翻了翻发上的绢花,我偷觑着沈姑姑,正对上沈姑姑冰冷的眼神。
搜身的嬷嬷摸索了一遍束带,眼睛落在我腰间的荷包上,一把拽了下来,锋利的剪刀将海棠花绞成破碎的花瓣,露出里面黄褐色的香料来。
嬷嬷的眼睛一眯,翻来覆去的细细查验一遍,又闻了闻,方丢开手去,换了下一个宫女。
我轻轻呼出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神色微定,向沈姑姑的方向一瞥,她眼里的愕然一闪即逝,随后归于平静。
我暗自佩服她的养气功夫,恭谨的垂下了头。
正在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时,却听见寝室内快步走出一个嬷嬷,手里攥着一个帕子,行至曲尚宫面前,低声耳语。
不知那嬷嬷说了什么,曲尚宫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沈姑姑亦在旁边说了几句,声音太小,听不甚清楚。
搜捡了近半个时辰才结束,众人都屏气凝神,曲尚宫的手慢慢抚了抚衣角,才慢悠悠的说道:
“诚修容丢了皇后娘娘赐下的累丝嵌珠宝虾簪,皇上震怒,要彻查宫闱,你们也是今天被分到各处伺候的,自然脱不了嫌疑,本宫只想着你们初入宫,恐怕没那么大的胆子,没想到啊,你们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声音一转,恨恨道:
“来人,给我绑了!”
当下走出几个嬷嬷,扒开人群一把将我拧住,不等我开口,一个帕子已经塞进嘴里,欲要挣扎,双手已经被反剪过去。
我惊骇的盯着沈姑姑,不知道她到底跟曲尚宫说了什么,竟然置我于斯!
纯儿一脸惊恐的看着我,正欲开口,后面却传来一阵短促的惊叫!
“啊——呜——”
我猛的回头,只见彩衣被压在地上,扑腾的厉害,几个嬷嬷联手才将她制住,同样捂住了她的嘴!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纯儿已经被吓得傻了,婉秋紧紧的握着她的胳膊,不让她动作,却给了我担心的一瞥。
人群一阵骚动,曲尚宫的脸变的铁青,恨恨瞪了几个嬷嬷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我就这样,被羁押着和彩衣一起,踉跄着一路被带到一个偏远的院落,上面挂着黑底褐纹的门匾,上书:
慎刑司。
慎刑司,掌宫内刑名,凡内廷宫女太监所属,不论品级,但有过错,依律定刑,九死无生。
我蜷缩在散发着恶臭与血腥气的草堆里,木然的看着在我旁边窜来窜去的灰鼠,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着我的头发,有些微的痒意。
已经五天没有梳洗了。
没有人提审,也没有人用刑,更没有人跟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日复一日响在耳边的惨叫和老鼠发出的“吱吱”声。
我想我一定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