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辗转,一恍就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是阖宫欢聚的大日子,浣衣局的饭菜也格外丰盛——宫嫔们要忙着梳妆打扮,宫人们则忙着伺候主子和准备宴饮的一切事宜,浣衣局反倒成了最清闲的地方。
这大约也是浣衣局一年到头唯一得以休息的日子。
从梅林里折了两枝梅花插在瓷瓶里,红艳艳的,照亮了略显阴暗的房间,满意一笑,我凑到炭炉旁,搓了搓冻肿了的双手。
紫鸢推门而入,看着我脚上的雪水,抱怨道:
“身子刚好些,乱跑些什么呢?”
一眼瞥到柜子上的梅花,方笑吟吟道:
“你倒是有心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快看看我拿回什么来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圆鼓鼓的布包,我接过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奉承道:
“还是紫鸢姐姐有心,从前在家里,我最喜欢吃的就是烤番薯了,呀,这还有一包花生呢!”
一把拉过紫鸢坐定,我拨了拨炭炉,忙忙将番薯和花生一起放在炉子上,紫鸢见我急慌慌的样子,噗嗤一笑,斥道:
“上辈子难道是吃虫托生的么?”
我被说的羞恼,回嘴道:
“那紫鸢姐姐岂不是蛇变的?”
紫鸢一愣,问道:
“这是怎么说的?我怎么就成了那种滑腻腻的东西了?”
我笑眯了眼睛,摇头晃脑道:
“不是蛇,是蛇妖精,我爹爹从前跟我讲过,有一个千年蛇妖,向往人间****,就变成了一位美貌女子,起名叫连眉,连眉绝色妖娆,占尽风、流,却与一个小村里的穷书生相爱,甘心做一农妇,两人成婚后,恩爱非常,连眉操持家务,一心想让相公金榜题名,一展心中抱负,因此从不让那书生操心家中琐事,三年后,那相公果然得中状元,一朝扬名天下知,连眉得知相公得讯息后,自然非常高兴,可是,左等右等,相公就是没有回来,连眉就一直守在家里,这一守,就是九年,连眉已经是容色渐衰,有一天,相公终于回来了,不但官至一州知府,更是英姿飒爽,俊朗非凡,却带回了他的新儿新妇,并施恩让连眉做小——”
紫鸢猛的皱眉插言道:
“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怎么也可能是文曲星下凡,简直有辱斯文!我若是那连眉,必要与那书生闹个鱼死网破方好!”
我笑着摇头道:
“那书生也并非忘恩负义,你且猜他的新媳妇是什么人?”
“什么人?”
“那新妇乃是当朝宰相之女,书生跨马游街时对他一见钟情,宰相的女儿自然是不愁嫁的,那书生若是拒绝,以后又如何为官?所以我说他并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审时度势,借力而行,否则,又如何能成为一省大员?这书生如此机敏,倒也没有辜负那文曲星之名,只可惜,这样‘无奈’的选择没有打动连眉,连眉当夜便消失不见了,书生只当她是自惭形秽,自请下堂,便不再理会。”
“那连眉呢?”
“连眉?世界上哪里有叫连眉的人?倒是十年后,有一个叫连城的学子高中状元,不过三年就迁任监察御史,办的第一桩案子就是现任宰相贪污受贿,倒官卖爵的大案,更牵连出当年停妻另娶的不堪私丑来。”
紫鸢笑道:
“那宰相可是当年的那个穷书生?”
我点了点头,道: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个书生大约不会想到,连眉是个蛇精,一胎要孕育十年,他归乡的那一年,正是他的儿子即将出生的那一年。”
紫鸢叹道:
“如你所说,那书生也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只是人品卑劣,到底只是繁华空梦一场,只可惜了连眉,人间十几载,不过受了一场情伤……”
我微微一笑,接口道:
“紫鸢姐姐又错了,连眉是蛇精,人间百年岁月于她,只是一曲清歌,唱罢,听罢,叹罢,再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便是。”
紫鸢愣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你所说,这倒霉竟是那个书生么?也罢,是非对错,又岂是旁人所能分辨的?”
又唬着脸瞪我:
“促狭鬼,讲了这样一大篇废话给我,就是为了打趣我的?”
说着,上来挠我的痒处,我躲闪不及,咯咯笑着分辨道:
“我只是说姐姐倾城绝色,若是出宫,保不准也会有个书生等着与姐姐共结连理,恩爱一世,谁知姐姐听的入迷了!”
紫鸢听到此处,脸上更是羞恼,不依不饶起来。
直到炭炉上传来果实香熟的味道,两个人方互相打理了一番,围在炭炉旁吃起番薯花生来。
紫鸢一边剥开花生皮,淡淡的开口道:
“莺儿,明天我就不能陪你了。”
我手里拿着滚烫的番薯,不住的呼呼吹气,随口道:
“赵掌事有活计派给姐姐你么?”
因紫鸢有一手好的刺绣活计,因而时常有低等女官通过赵掌事拿了衣服让紫鸢绣,因为花样子等各种琐事,紫鸢也是浣衣局里唯一一个可以四处走动的罪奴。这样的事,有时耗费一天也是寻常,因而我并未在意。
紫鸢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似远似近的传来:
“不是,我被指给洪公公了。”
新鲜的番薯散发的香甜气息一点点的弥漫着,带着滚烫而浓烈的热执著的沁入我的掌心,有些微的疼痛感从手上传来,倒入肌肤,倒入血肉,倒入身体的最深处时,已经被这腊月的雪冻的发寒了。
我抖了抖,慢慢道:
“哪个洪公公?”
紫鸢嫣然一笑:
“还有哪个?当然是御前秉笔太监洪公公了。”
嘴里干干涩涩的,嗓子有些嘶哑,虽然明知结果如何,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是不能拒绝了?”
紫鸢素白的手剥去花生上的红衣,嗤笑道:
“莺儿,那是御前的人,从二品的官位。”
我僵硬的附和着一笑,看着紫鸢递过来的手掌,十几粒白白胖胖的花生仁泛着微微的焦黄,看起来格外让人眼馋。
慢慢的拾起来,一颗一颗的塞到嘴里,却怎么也填不满身体的某个缺口。
“嘭!”
烟花爆破的声音传来,透过窗棱,可以看到夜空中绽放的绚烂,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你可以想象有多美,就可以想象有多寂寞。
“嘭!”
“嘭!”
“嘭!”
紫鸢姐姐,连眉与书生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结局:书生无意中发现了连眉是个蛇精,偷偷请来当朝国师,将连眉镇压在雷锋塔下,又是千年。
紫鸢姐姐,这故事中的胜负荣辱,不过是看谁更有能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