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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男人吃软饭没什么不好(二)(1)

火车并不快。

草原的草色还没有墨绿。大概还没有过膝。柔缓的草坂连绵起伏,长河如练,九曲九转。天上白云,地上羊群。洁白的毡房和红砖瓦房子的村落星隐星现。星隐星现的还有那穿着艳丽衣袍的蒙古女子。

师姐摸了摸我的头:“你别瞎跑了,跟我和熊老师一起忙拯救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任务也很重大,够你承担的了吧。”

“嗯——你们那么多能人,多我不多少我不少,还是别凑热闹了。”

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如果我掺和进去,势必天天对着聂小鱼和师姐。太尴尬了。

“那倒也是。有熊老师在,你得敬着;有我在,你得怕着;有小鱼在,你还馋着。”

“什么啊,谁馋她啦。”

师姐就笑嘻嘻地靠在靠背上。

“追风筝的人。”师姐揶揄我说。

追风筝?比追风筝难多了,是夸父追日,我忽然想起夸春了。

这个野性的女孩子还真绝啊。

或许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如同荒野上的两条小路,偶然交叉一次就各自扬长而去。

夸春,你是个很好的女孩。

但和你恋爱绝不是我向你表达友谊的方式,我很遗憾你没有意识到这种自律的崇高之处,但我想当很久很久以后,你在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想起那段短暂的时光,我不奢望你会感激我,但你至少不会恨我。

我的心正随着不知所在的夸春神游万仞呢,忽然感到师姐正用脚尖踢我。

她朝我身后看着。

我回过头看,看见一个女人肃穆地站在我身后。

她像中东的女人一样用花头巾包着头发和半张脸,只看见高挺的鼻子和乌黑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着美丽的睫毛,眼神却很冷。

这蒙面的女子叫白丽音。是个蒙古长调的高手。更巧的是,她爸爸就是我们要找的呼麦大师乌查宝力高。宝力高是吉阳农学院的教授。搞笑的是这位呼麦大师开设的课程主要是大型畜类养殖,是名副其实的“教兽”。而他等到五十八岁才憋出一本专着《大型畜类的叫声与疾病诊断》,加上提前退休的条件才兑换到一个教授头衔。

“到这个年纪才明白:不研究兽叫,就成不了教授。”老头摊开肥厚的手掌憨笑着说。

宝力高就住在农学院的家属楼里。

吉阳农学院看来非常重视科研和实践的结合。

校内绿化能用高粱谷子的,就绝不用冬青侧柏;能用桃李桑麻的,绝不用梧桐杨柳。

有块水面长的那几丛东西,一定是水稻,不会是芦苇。

师姐问宝力高平时在楼底下看着大豆高粱,唱起呼麦是不是特有感觉。

“呵呵,左邻右舍能扔就扔能砸就砸,舍不得扔东西的,就放狗咬人。这儿可不管你遗产不遗产。就跟我楼上老夏的儿子说的:谁让他大早上不安生,他就让谁变成遗体。”宝力高说。

“这呼麦本来就不是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唱的。您还不愿住卡娅山下的老家。那里可没人嫌你。”白丽音把茶给我们倒好,一双手真是佛手一样白皙修长。

“我怕我的呼麦把地底下鲜卑、女真人的魂叫上来把我带走了。我还没活够呢。你看人家这么远来请我去演出,生命中很多精彩还等在后面呢。”宝力高说。

“您也是别人生命中的精彩呢。这次的演出我们还会和法国诺曼电视公司合作,在全欧洲巡演。”师姐说。

宝力高眨了眨眼,“是这样啊!我的水平是国内级的,要是出国展示,那还得换个高人哪。”

这倒是出乎我们预料。

首先没想到的是这么个小城市竟然还深藏着另外一位呼麦高手。

其次,这位神秘的呼麦高手竟然让宝力高这位国内知名的大师甘拜下风,自认低一个量级。

“那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呢?”我问。

“呵呵,他也从来没听自己唱过。”

啊?!

聋子怎么听自己唱歌。这个被宝力高呼作含衮的老人住的地方可真是英雄辈出的所在。

养熊场山坡上的枫树林里有零零散散的十几户人家。

其中茕茕独立在最边上的一个破院子就是含衮的家。

几个小孩趴在可以一跨而过的树枝篱笆旁边,用弹弓打那面挂在房子屋檐下的锣。

他们大概天天用这种方式取乐,所以已经练得神乎其技了。

看见我们来了,几个小混蛋似乎还有点表演欲,分别来了几个特技,诸如反身、胯下之类。

“你们怎么不在自己家门上挂一个锣打着玩啊?”

“那多吵啊。”小家伙们理直气壮地说。

“反正我扔手榴弹,聋子也听不见。”他们说。

还没见到含衮的人,但他的确让我觉得太神了。

其一神在他的呼麦据宝力高说地动山摇、长空霹雳,但他是个聋子。

其二神在他本人确实是个神汉。

“这个老家伙还有一样东西可能比呼麦还宝贝。”宝力高说,“他是个神汉。以前因为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差点没被斗死。不过现在好像有学者开始研究巫师和咒语什么的。据说也算原始宗教文化。我以前见过含衮家里有十几卷羊皮纸的神歌唱词,后来被沈阳来的红小兵们搜去烤火了。不过含衮说自己全都能一字不落地唱下来。我不懂满语,要是能把这些东西记下来可能对研究满族文化很重要。”

这个我倒知道,东北的民族都有崇拜萨满的风气。

师姐说,东北人管这些萨满叫跳大神。

我说:“关内人拜神,都是自己去庙里。关外人拜神,那神是自己上门服务。”

师姐笑嘻嘻地说,去庙里的相当于中介代理,你有啥心愿都是通过佛像终端汇总到西天极乐世界,跳大神相当于人肉搜索,神在茫茫人海中看准了谁就上身附体。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见含衮回来。

隔壁一个大妈出来,告诉我们,含衮一大早塞了几个窝头,到山后采针蘑去了,估计天擦黑才能回来。“要是碰上柳树精,没准晚上就住林子里了。”

宝力高决定带我们去林子里找找看。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叹了口气说。

“小伙子,没你想的那么困难。我有辙。”宝力高说。

宝力高令我们顺着山间的小路逶迤而上,越往上,枫树、白桦就越少,而一身细针的松树就多了起来。

一根根又黑又直、枝杈稀少的松树,好像天神的箭袋打翻了,万千支羽箭倾泻而下,插在这片山上。

宝力高带我们到了山脊上一块翼然凸起的棱岩上。

“你们以前听过我的呼麦没有?”宝力高问。

事实上,要不是师姐提到“呼麦”这俩字,我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种吟唱叫呼麦,顶多我会以为,“呼麦”是割麦子的农民们抒发劳动的快乐时,喊的号子之类。

宝力高用脚踩了踩地,用手向天卷了卷。

然后一股低沉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就好像暮烟从辽阔的草原天际慢慢升起。

我确实不大相信这么低沉的声音是从他的嘴、喉咙或鼻子哪个地方发出来的。

我甚至不大确信那声音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

就像师姐说的,这声音好像从地表沿着大树的根脉从远处传来,或者是从遥远的巨大修长的牛角中吹出来,踩着千万里的树梢、麦芒和冰山的雪皮而来。

师姐附在我耳边说:“他这是在召唤含衮吗?”

果然没过多久,似乎听见极其清亮尖锐的哨音在脚下的林海中响起来。

那声音像口哨,但又有种金属的硬度;像汽笛,又有种禽鸟的婉转。

尖厉时,如同一根铁丝抛向空中,或玉瓶在寒夜中突然迸裂。而轻灵婉转时又好像美人额上的金叶时而闪耀,或者回转于兰蕙之圃不时幽香。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脸色黧黑、细瘦如刀的人来到高耸的岩石之下。

他背后背着一面蛇皮鼓,脚旁放着一个几乎半人高的苇篓,里面满满的蘑菇。

我和师姐大眼瞪小眼,心里想的都是一样:“聋子怎么能听得见呼麦的召唤呢。”

难道真是有点半仙气。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憔悴劳累、眼神混沌的人,真看不出什么神仙气,反倒像刚从电椅上放下来的。

宝力高跟他比划着。

他空洞的眼神和木讷的神情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宝力高却每每地翻译出含衮想说什么。

含衮有个女儿在吉阳市里,含衮想带些新采的蘑菇给她。

“他为什么不和女儿一块住呢?这个地方似乎太苦了吧。”我说。

宝力高摇了摇头:“儿女有的是来报恩的,有的是来讨账的。”

晚上,含衮就住在宝力高家。

虽然含衮浑身散发着松油、兽毛、泥土、汗酸等混合的强烈纯天然体味,不过宝力高父女似乎全不介意。

我们本来要去住旅店,但他们父女执意留住。

房子倒是够了。

宝力高去和含衮住,师姐和白丽音住,我是这种组合的受益者,自己一个人睡。

晚饭后,白丽音带着我们在农学院希望的田野上散步。

“含衮不是聋的吗?怎么能听见你父亲叫他呢?”我心里一直塞着这个大问号。

她摇了摇头,忽然又说:“你们相信有附体这回事吗?我信。”

幸好此时北方天黑得晚,这话听起来背上汗毛要起立。

“你是说含衮就是不用耳朵,也能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听见声音?”师姐问。

“是的。但你不会相信我的。”她直直地看着师姐。

师姐耸了耸肩:“这是信仰的问题,我不会非要你同意我。”

“含衮的女儿是不是不太关心他啊?”我问。

“小松花?她从来没认为含衮是她爸爸。”白丽音说。

“你们东北话说,这孩子不是欠揍吗?”我说。

“谁舍得?她是我们这里的红人儿。我小时候和她可铁呢。”

“她是干吗的?”

“你们知道东北有三大怪吗?”她问。

“窗户纸贴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师姐说,“这三样都跟可爱不搭边啊。”

“还有一个说法是:喝烧酒不吃菜,一床大被全家盖,两人炕上转起来。”

“莫非她是个唱二人转的?”师姐果然聪明。

白丽音点了点头:“你们要是想听她唱,我还能弄到‘高兴大舞台’的票。周末她出场时一票难求。省里也常有专车过来捧场。”

“高兴大舞台?什么地儿?”我问。

“这个市,可能也是全省最出名的娱乐场所之一。”

“你是不是以前也在……”

没等我说完,白丽音就脱口而出,“我不去那种地方。”似乎颇不屑。

晚上我偷偷问师姐:“白丽音为什么成天戴着面纱?”

“要么太漂亮了,要么太……反正都能要人命。”

“应该不会太丑吧。我看她家老头挺威武的。”我说。

“你要是惦记,你今晚偷偷把面纱揭了。”

“那我可不敢,你们真的要带着含衮去法国演出吗?”

“他的呼麦的确厉害。美国盲人彭纳因为学会了呼麦成了奇迹,但和一个聋人学会呼麦相比就算不了什么了,你说这会有多轰动?”

“可是我觉得他好像精神不是很稳定似的。保不准突然神仙附体了,谁知道他能干出啥来?”

“但就算不让他去表演,把那十几卷神歌记录下来,这次任务也堪称梦幻。”

“还是师姐高明,总是同时握着几个小锦囊。我以后可不替你操心这些事了。”

“你以为就山寨港姐能把你蒙得团团转?”

“咳,你就甭提萧淑慎了。不知道她现在咋样了呢?”

“人的心眼不能太多,否则外科医生都不知道修哪里管用了。”

我一人刚躺下没一会儿,师姐忽然蹑手蹑脚地进了我的屋。

“你这是干啥啊?小心白姐姐过来揪你回去。”我压着嗓子说。

“嘁,就是她让我过来的。”

“为什么?”

“她说她怕晚上面纱掉下来,吓到我。”

我和师姐冷静地并排躺着。

东北的七月夜里还会有微微的凉意。

那屋里宝力高和含衮的呼噜就像他们呼麦的两个声部一样,高低错落、此起彼伏,时而如同地热泥浆里的冒泡,时而如同信鸽掠过时的呼哨。

“你想什么呢?”师姐迷迷糊糊地问我。

“我想他们了。”我昏昏沉沉地答应着。

我想大内、李玄、李白、赵春、老葛、花嘉第……甚至是闪着蓝光的何灵……

甚至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一条细如笔痕的鱼。

梦境里那鱼的眉眼每每将要清晰之时忽然又被涟漪打碎。

一大早听见宝力高大叫。

我们立刻爬起来。

含衮不见了。

“是不是去遛弯了?”我说。

“从没见他有这种习惯。”宝力高说。

白丽音去厨房看了一下,出来说:“估计是扛着蘑菇去找松花了。”

“这老东西,一如既往地犯贱。”宝力高说。

我们在“高兴大舞台”后门找到了含衮。

他躺在一丛凤仙花里。

凤仙花鲜艳的花浆抹在他青黑肿胀的脸上,像血污,又像胭脂。

他仰面朝天,眯着眼睛,像失去知觉,又像在享受阳光。

就好像他真实的处境一样,逍遥又凄惨,半神又半癫。

旁边一个花子看着我们走过来,赶紧把那条拧得跟盆景似的腿扳到前面来。“是来找他的吧?这老头没事。就是挨了几个耳刮子,几个二踢脚。我可是看着他挨打长大的。老头越打越结实,啥钙片都不用吃,骨密度嘎嘎高。还是可怜可怜我这样的吧,天生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不能走、跑不能跑。就是这条长点的腿吧,他妈的脚尖冲着后脚跟,你说天老爷是哪里人啊?哪里脑袋让耗子嗑了?咋把我造得这么次呢?不能靠天不能靠地,只能靠兄弟姐妹叔叔大爷投俩纸币硬币,你们付出一点点,我给你们念佛三百天。”

在北京出一趟门可以见到各种流派的乞丐,练得差不多已经铁石心肠了。

不过第一次听这种东北风格的耍贫乞讨还挺有意思,随口哇啦这么大一堆,有点本山流的意思。况且人家确实是残疾,绝不是那种背带裤子里面塞个坐垫就愣充孕妇讨钱的那种。

我正要掏出五块钱给他。

白丽音急忙把我的手按住。

花子见状道:“大姐你长得仙女下凡似的,心灵一定老美丽了。慷慨能延缓衰老,施舍使人身体健康。”

我们只好走过去,围着含衮。

宝力高正要伸手试试他的鼻息。

忽然含衮鼻子里发出一连串哼唧声,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们别害怕,真没啥事。这老头呼噜打得可有水平了。一口气跟韩国电视剧似的,老长老长了。不知道的人还寻思他休克了呢。他以前是不是当潜水员啊,肺子肯定老大老大的了。”花子继续贫嘴。

临走的时候,师姐还是偷偷给他的破钱盒子里放了十块钱,师姐把手指压到嘴唇上让他别出声。那花子突然单腿立起来给我俩合掌致谢。

在宝力高家,宝力高跟他说我们邀请他去北京演出,还要出国。

含衮忽然用满语夹杂着手势说了一堆。

宝力高说,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女儿,和女儿说些话。

“小松花会见他吗?每次都免不了鼻青脸肿的。”白丽音说。

“这次这老头很坚决啊,看来不完成这个心愿,他哪里都不去。”宝力高说。

“这父女俩怎么成了这样?是因为含衮是个神汉?”师姐问。

“大概如此吧。反正松花自打上了中学就跟人说她爹姓潘,其实老潘只是她的姨父。老潘现在是文化局的副局长,职业很体面。老潘也喜欢松花的天分。现在除了我们少数几个人,都以为她是老潘的亲女儿呢。”宝力高说。

“那回来再跟她女儿见面不行吗?况且那时候含衮的身份就不是神汉了,而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艺人,没准全省都知道了。”我说。

宝力高看了看我们,忽然凝重地说:“这老东西说自己的命不长了——他说他这次看得很准。”

“咳,每次世界杯占星大师都跳出来说荷兰队能拿冠军……”我正要说下去,忽然看见宝力高和白丽音都异样地看着我,我只好咽了回去。

“先不管真假与否,我们想辙让他们父女相见不就行了。”师姐说。

想来想去,觉得世间事还真诡异啊,亲爹要见亲生女儿,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后爹的帮忙。

宝力高作为呼麦艺人和文化局长老潘自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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