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夏天的时候,古言已经在贫民区安顿了下来。她虽然比自小生活在这儿的人瘦弱,干不了重货也做不了机械方面的维修看护,但胜在会讲一口非常流利的通用宇宙语,且吃苦赖劳,勤快低调,很快便成为了专门为第四街区——也就是祖忆安所在街区负责人的专门通用语翻译之一。
不好功,又看淡细小的得失,处事低调却不至于无视,偶尔会故意犯点小错但从不在大事上马虎。同僚们偶尔会赞她不像是十七岁的少年人,更像是三十多岁的老油条,开玩笑问她是不是谎报了年龄,她也经常一笑而过。
祖忆安知道这个笑容背后的秘密:古言确实不是十七岁,她只有十二岁。
古言脸上没有肉,身高近乎固定在一米五,神情从来不会过于幼稚。贫民区没有高科技,也就测不出古言基因的真实年龄,她冷眼看着一群成年人被一个小孩的处世手段玩得团团转,还都很开心。
这个世界疯了。
比常年在码头干重货的她拥有更多、更多的人脉,在人际交往上娴熟得可怖,心智甚至比成年人更加成熟——虽然古言总是在自己搬运货物时一副膛目结舌的呆滞样,但她毫无疑问是一个怪物。
尽管古言自称自己的智商属于平常人范畴。
哪怕是普通的翻译工作,在岗位上的竞争也相当激烈。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小算盘,当利益纠纷在一起的时候,平日里如何要好的哥们儿都会吹响战斗的号角。女人看女人来的卑贱不要脸,男人看男人觉得凶恶太无耻。
有人利用别人,有人低调不愿惹事,有人嫉妒成灾。古言总能平安无事地留在她的位置上,仿佛是一位站在很远地方观望的围观者。事实上据祖忆安所知的,想要利用看上去普通低调的古言借刀杀人的人,三个月之内不下两个(翻译人员大概一组二十人)。每每看上去都即将成功了,却在最后莫名其妙把自己给坑了。
同僚们来来走走,而古言始终安安分分地待在原来的位置上。
祖忆安最觉得危险的不是这个,她只是觉得,明明新人换旧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跟古言相处的人还是没有警觉起来。或许在进岗位之前会把古言列为心机深重有能力的对象,可最后却通通不了了之。
明理低调的普通人,还带着一点运气,现在成了有经验的老手。
这种基本印象令祖忆安彻底无言。
古言会把得到的所有奖赏都交给祖忆安,以作为自己居住在祖忆安家中的租金。这是一笔不菲的报酬,有些精巧的玩意儿价值堪比一架装甲车,但古言都不要。她整日除了日常需要和工作,就只剩下看书。她似乎将书本当做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食粮,祖忆安怀疑如果把古言扔进一个没有书的世界,她没多久就会死掉。
祖忆安有时候会跟着古言学一学通用宇宙语,纠正一些不正确的口音。这期间两人慢慢熟稔起来,她们偶尔会聊一些题外话题——像是看上去随时会死的作死先锋,像是关于机甲敏捷方面的日常锻炼内容,像是……外面的世界。
没有社会居民号,在贫民区以外的地方不可超过一个星期,否则即为违规——将受到无止尽的追责。
令人意外的是,古言并没有谴责这样的法律。
古言:“这是非常合理的机制,霜水星的等级毕竟低下,科技也并不十分出众。有些精细繁复的工作,还是需要人类耐心地完成。贫民区的存在为霜水星的正常运转提供了一定的保障,按照逻辑思维而言,非常有条理的。”
“所以贫民区都是活该?”祖忆安反唇相讥。
“硬要说的话,是比较倒霉吧。”古言也不拼命解释,只是笑着说:“霜水星还没有到无论什么人都能舒服活下去的强度,唯一送给人的只有往上爬这个命题。大家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你呢?”祖忆安问,古言应该是贫民区外面的人,现在却待在福利最低的贫民区中。“你的运气又如何?”
“我?我——应该说是倒霉好呢,还是幸运好呢。”
那时候的古言,稚嫩的笑脸看上去滑稽可笑。
那是祖忆安无法理解的笑容。
古言说:“你救了我的命,大可不必警觉成这样。这份情我会记一辈子。”
祖忆安不信这句话。
而到她真正相信,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码头的重活相当考验毅力和体力,很少有人愿意整日泡在繁重的工作里,忍受疲惫和耐心磨砺时的空虚,所以报酬相当不错。祖忆安十三岁的时候进了码头的三队,现在是队伍中毫无疑问的核心。
老实说,她拿的工资是队伍中最高的。
每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三队干活的地方有一条断裂的大桥,庞大的机器无法通过,更不存在输送带。只能靠人力走一条长长的小道搬运。大约十多公里的路程,一般是一些机甲的基本材料,有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某个街区的老大心血来潮想饲养的一笼狮虎兽。因为路程漫长,所以需要大量的劳动力。
时至今日,人类身体中的潜能被挖掘出了一半,常年干活的普通成年人一般是扛一箱机甲的零部件走到对面,休息半天再回来,这是发挥得比较稳定的输出。但是——
祖忆安——她能扛着在笼子里奋力挣扎的狮虎兽一次性走个来回不费劲。
按照比例来算,祖忆安能扛着至少十个成年男人走三十公里不喘气。
人称“人形无尾兽”是也。
全程围观的古言在膛目结舌后一脸深思:“没有系统训练……这才是天赋异凛,和你比我以前见得都是些什么垃圾。”
这是祖忆安第一次听到对方口中谈到以前这个词,古言从来不谈论过去,仿佛她一生下来就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小妖怪。在祖忆安面前,古言似乎已经非常放松,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听她爆几句粗话。但祖忆安没有完全相信,毕竟古言是个一言一行都照常理排剧本的家伙,正是这种不出奇让人放下警戒,稍不留神就会被她钻了道。她很擅长等待别人露出破绽。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祖忆安的目光,古言耸耸肩,问她:“你这天资太浪费啦,怎么不去给街区老大当打手?”
“……”沉默有一会儿,祖忆安说:“我想当机甲师士。”
身具蛮力的她自然是打手的最佳候补,也不是没有负责人开出诱人的价码请她,但凡事讲究个你情我愿。归根结底,不是不做,只是祖忆安不想做罢了。
机甲师士自古就是强的唯一代名词,她想变得更强。成为机甲师士之前是不能有犯罪记录的,虽然贫民区被高科技拒绝,但依旧处于政府的掌控之中,一旦犯案,她成为机甲师士的几率便越发微乎其微。绝大多数学院都不可能接收一名拥有过犯罪记录——哪怕已经消除的学生。
再在码头干十年,她就能挣得全部功勋,就能拿到贫民区外的永久居住权。她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进行机甲的系统学习,“我如果一出生就在贫民区外,一定比那些人更加珍惜一切”这种不甘早已泯灭在时间长河中。她现在一心一意想的就只有机甲师士的认证,这几乎是她全部的一切。
古言一如既往理解得透彻:“我知道了。”她突然冒出这句话,下一句令祖忆安侧目:“你愿意现在开始做一些机甲师士的基本练习吗?”
隔了几天,她拿了两块奇怪的东西给祖忆安。
“这是什么?”
“我请姜师傅定做的训练工具。来,把手指放在这上面——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方形的盒子,丑丑的,朴实无华的外表看不出隐藏了什么功能。祖忆安半信半疑地将手指伸入几个搁置孔中,便觉得一阵短促的刺痛袭上指尖,还伴随着兹兹的不知名声响。
因为古言先说了无论怎样都不能松手,祖忆安尽管被惊吓了一下,却仍旧咬牙坚持着不收回颤抖的手指。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右手慢慢覆上了一层微微的荧光,突如其来的刺痛慢慢转变为酥麻。耳边响起古言愉快的声音:“完美,太完美了!——这个叫月盒,我只记得内部的构造,虽然外表强差人意了点,但它是机甲师士非常重要的一环。”她另一只手把玩着另一个盒子,“它能刺激机甲师士的手部神经,修改一些不必要的信号——恩,什么是信号?只不过是一些无聊的人给它取的外号,它有个学名叫古基因磁场。”
她又笑得很开心:“这款月盒,绝对是当今最完美的。”
“每天有规律地使用月盒,就像呼吸吐纳一样,可以改善人体内部的一些细小信号——不要小看这个,积少成多会让你超越很多同一级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