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爹爹同你们一般大的时候,那琴技已经是珠市里一绝,在金陵城里那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不像你小子!”卫老酒对着卫玠又是一阵吹胡子瞪眼,“学了这么多年,鼓琴唱曲没一样拿得出手的!”
卫老酒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的琴技曲艺后继无人,故而对艺术天赋实在不高的卫玠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经常拿此事训他。卫玠对此习以为常,自顾自地吃着饭,权当耳旁风。
见卫玠无动于衷,卫老酒顿觉无趣,又将话题转回来,仍旧兴致不减道:“就因为爹爹有这一手好琴技,当年才有幸被邀去为皇上祝寿。你别说,那皇帝老子的寿宴排场可不是一般大,那场面,当真是……”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卫玠学足了‘宋大姐’的口吻。
这副怪腔怪调引得一旁的卫铃兰扑哧一乐;闹得卫老酒黑了脸,气哼哼道:“你个没见识的小子,你以为是乡下人迎亲呐,那皇城里能随便放炮吗?!”
“哦,原来不能放炮,那该放啥?”卫玠满脸好奇道。
“放……”卫老酒甫一张嘴便卡了壳。
卫铃兰嗔怪卫玠促狭,自己却也眉眼弯弯,乐不可支。
“罢罢罢,与你们俩没甚说头!”卫老酒被这两姐弟扫了聊兴,心下郁郁,便自斟自饮了起来。
其实卫老酒的事迹也曾是一时新闻,颇为同行艳羡。
那是万历年间的事,当时卫老酒还是个二十啷当岁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他凭着英俊的相貌和精湛的琴技,在一众教坊乐户中脱颖而出,成功入选了由南京教坊司派遣往北京的演乐班子,为的是万历皇帝三十岁的寿辰。
虽说寿宴上各地派来的演乐班子无数,人数加起来至少也有上千,卫老酒不过是这千人中的普通一员,甚至可能连皇帝的面都未曾见过,但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乐户百姓而言,去北京入皇城,光这一点,就足以光宗耀祖、值得被后世子孙传说了。
可惜,卫老酒碰上了没有尊卑观念、不拿皇帝当回事的卫玠,也只能憋着一肚子‘想当年’喝闷酒了。
卫铃兰见卫老酒不快,心下不忍,瞪了卫玠一眼,转而问道:“这么名贵的酒,你是哪里得来的?”
“傅大娘给的。”卫玠如实道。
听到‘傅大娘’三字,卫老酒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当年傅大娘被迫另嫁他人时,她还特特寻了卫老酒商议,可是卫老酒怕父亲责骂,没有鼓起勇气去阻止,于是两人就此错过。为此,卫老酒很是难过了几年,之后每每想起此事便是悔恨不已。也因为这件事,卫老酒迟迟不肯娶妻,直到三十岁那年遇见了卫玠他娘,他才算是放下了心结。
不过,想起三年前去世的发妻,卫老酒又是一阵心酸难过,一杯酒水搁在唇边,迟迟入不得口。他颓然地放下酒杯,默默地起身往外走去,佝偻的背影透露出几分萧瑟。
片刻后,一阵不成调的吟唱声续续断断的自卧房内传来——
“……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卫老酒的发妻张氏,闺名琴心,原是位县令家的小姐,后因其父母家人被作乱的贼人杀死,只留下了她一人。一番颠沛流离后,她无处可去,竟被拐子卖入了娼门。幸得遇见了当时小有积蓄的卫老酒,两人便成了家。
卫老酒擅长鼓琴唱曲,张氏亦在词曲方面颇有造诣,两人虽相差了十余岁,却日久情浓、琴瑟和谐,当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佳偶。再加之,张氏有见识教养又贤惠干练,无论是养儿育女还是操持家计,都是一把好手。卫老酒只管日日吹拉弹唱,过得颇为逍遥。
可惜,好景不长。张氏自生育了卫玠后,身子便一直不好,至三年前更是一病不起,最后不幸撒手人寰。去世时,她不过三十五岁。卫老酒自责不已,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才让她先他而去。
窗棂外,圆月当空;树影间,寒蝉凄切。本该是欢欢喜喜的团圆,却闹得凄凄惘惘的伤心。
“就不该给他喝酒!中秋节……原该高兴才是……”卫铃兰浑若无事地端起碗来吃饭,可米饭到了嘴里却是和着泪咽下。
“你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卫玠一脸认真地劝她道。
见卫玠作出一副‘可以借个肩膀给你哭’的架势,卫铃兰反忍不住破涕为笑,嗔怪道:“一个惹得人哭,一个闹得人笑,却是要哪般才好!”
“心事重重的哭倒不如没心没肺的笑,反正临老了都是一脸褶子!”卫玠贴心的递上一张干净帕子。
卫铃兰闻言一笑,将帕子接过,下意识道:“母亲在的时候不见你如何懂事,待她去了,你倒是乖巧精明起来了。”
话音甫落,却见卫玠面上现出一丝尴尬,卫铃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有记起母亲来?”
却说三年前,张氏病逝,天生体弱的卫玠也紧跟着大病了一场,几近气绝。好不容易救醒过来,却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呆呆傻傻了好些日子。便是清醒后,也是记不清往日事体。
“母亲……是个明媚聪慧的女子。”
“你终于记起来了?”卫铃兰又是期待又是欣慰。
“爹说,姐姐有母亲八分样貌,十分才情。”卫玠煞有其事道,“若他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么如此推论下来便可知,第一、母亲是个美人,第二、母亲是个才女。”
卫铃兰很是无语,打断他道:“不记得就说不记得,你还推论起母亲的样貌来了,真是没大没小!”
卫玠一脸失望地摇头大叹道:“哎,世界上最失败的赞美,就是我站在你面前夸你才貌双全,你却没听懂!”
“哪里学来这般油嘴滑舌!”卫铃兰笑骂了一句,手儿捏着帕子擦拭着犹未干涸的泪痕,嘴里絮絮叨叨地教育着卫玠,“以后不许去妓家院里闲逛,没得跟着那班眠花宿柳的浪荡子学坏了!”
“也不能去清芳院探望莲衣?”
“贫嘴!”
卫铃兰快手快脚的擦了把脸,但当手儿触到右侧脸颊时,眸光明显晦暗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了——那儿有一条长长的肉粉色的疤痕,犹如碧玉环上的缺口、白瓷瓶上的裂纹,生生将一张明媚面庞毁了七分。
卫玠的目光扫过那条伤疤,脑海里闪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个少女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举着一枚泛着寒光的尖头簪子,目光倔强,面容冷肃;在一片惊呼声中,她毫不犹豫的让尖利的簪头划过自己俏丽的面庞,满脸的血污将她那双如寒潭一般的眼眸衬得格外锐利,竟将那班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男人吓得连连倒退。
这该是需要怎样的勇气?!
卫玠并不认同她的做法,但在这前后两辈子中,她是唯一一个让卫玠不得不佩服的女子。
“我今日得了件好东西!”卫玠将一檀木匣子打开后放在卫铃兰面前展示道,“这两瓶是芙蓉露,我听人说这东西厉害的很,不仅能美容养颜,还能祛疤除皱!”
卫铃兰闻言双眼一亮,“真有这么神?”她将那瓷瓶取出,放在眼前左右端详,又放在鼻端闻了又闻。
这世上哪有女子不爱美,特别是原就貌美的女子,铃兰自然也不例外。自打她脸上留了这疤痕,她出门去必定是要以面纱示人,轻易不肯露出真面。
“院里的小娘将它当做了宝,轻易不肯与人。”卫玠道,“想必效果应当不差。”
卫铃兰听他如此说面上又多了几份笑容。
因为这条伤疤,卫铃兰保住了自己的清白和尊严;但也因为这条伤疤,原本络绎不绝的求亲者都作鸟兽散了。她如今已年及双十,越发的无人问津。而她心里还是极想寻个称心郎君相夫教子的。
只是她一想到这几年来用过那许多膏药偏方,均是不见效果,心下却不敢抱太大期望。
“姐姐先用着罢。若是这东西有用,我再去寻摸些来。”卫玠宽慰道,“若是无用,也不怕,等弟弟我有钱了,咱们遍请名医会诊,区区伤疤,定当不在话下!”
听卫玠如此说,卫铃兰心中高兴,却非为那什么名医,而是弟弟对自己的这份心意。
“你方才说这是院里小娘的物什,轻易不与人,你如何得来的?”
母亲张氏去世前,最担心的就是卫玠,怕他将来受人气被人欺,还对卫铃兰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照顾他。可自从卫玠清醒后整个人都似换了一个般,原是个胆小木讷人却一下子变得圆滑灵敏起来。
这倒让卫铃兰有些无所适从——人聪明固然是好,但最会走弯门邪道的也是聪明人,更何况他们生活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邻里中出些个无赖喇唬一点都不稀奇——她最忧心的也就是这一点。
故此,她对卫玠的监督甚严,什么事都要问个清爽明白。
卫玠自然清楚姐姐的心思,便将自己帮清芳院小娘幽会的事偷工减料的说了一遍,听起来像是他做了什么大好事一般,还得出个‘好人有好报’的结论。
卫玠圆话的功夫一流,卫铃兰却是一流的敏锐,竟从中找出了一丝破绽。
她欲再问,卫玠却不给她这个机会,道:“姐姐明日不是要去旧院顾家争取那西席之位,今日该早些歇息,明日好早早做些准备。毕竟旧院不比珠市,她们可是讲究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