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论中国文化的优异之处有三方面:一是“反求诸己”之人生智慧,二是民为邦本之政治传统,三是空灵淡雅之艺术境界。三方面若分开来看,也许不显出有何突出见解,但三方面若综合来看,则知作者用心甚深,境界超越。例如,作者解释“反求诸己”,虽然应用了传统解释,在于“返身而诚”,在于自反自诚,即忠于自己本性,力求自主与自由,但这并不只是少数学者英雄的事,中国民族经过几千年的锤炼,终于能将这种“反求诸己”的人生智慧,作为普遍教化,使中国人民“在承平时期人民勤劳安乐,风俗淳美,几无狱妪;牧童村妪,虽不识字,但明白道理,类能悠然自得,确然自主,显示历代相承之深厚教养”,而且“无须赖借宗教或国家权力”。许先生以这样重人民的态度来讲人生智慧,实是尊重人民的生活与人格的表现。所以,他在讲中国文化中的政治传统时,不能不以“民为邦本”作为中心内容。他敢于大胆说“两千余年间之中国,民主因素实较西方为多”,绝不是“故作惊人语”。这大约是只指过去的历史,不包括19世纪以来的中外历史。特别是过去中国文化,少一层宗教或上帝的压迫,少受残酷的宗教战争的影响,多一层循自然本性、反求诸己的人生智慧的结果。中国自古以来流传的“立君所以为民”、“民为邦本”的传统,不能说不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在实际政治上,也不能说没有影响。许先生在论中国文化的优越时,还增加了一个所谓空灵淡雅的艺术境界。这却是作者的卓见。有似西方19世纪席勒在《美育书信》中之见解。让世界观中不抛弃艺术上的活泼和谐,这也是中国传统所谓的“诗教”:“中国文学人间性最丰富,始终不离教化,有助于族类之凝聚与盛旺。历代诗人,除歌咏自然外,以天伦恩爱、亲朋赠答、吊古怀旧、伤时悯乱之作为多。中国灵魂所寄,为现世今生,于平凡生活中体会无穷之人情美。”这样,人类最高的艺术境界,不在高人雅士的优雅生活上,而反在平民的平凡生活中。这种人情美,有“空灵蕴藉、清逸淡远”的特色。在这里,我想作者一定是指陶渊明、杜甫、李白、陆游等诗中的境界与风格。最重要的是作者补充了一句:“此风格导源于中国独具之人生哲学。”这样说来,中国文化精神,是人生智慧、政治传统、艺术境界三者结合在一起,互相表现其表里。这当然是中国人常见的“合”的哲学,而非西方近代人所谓的“分”的哲学。尤其重要的是,这样的文化哲学,是让艺术直接联系一般人民的生活,将人民的生活以艺术化。所谓空灵淡雅,无非归到人民的朴质无邪而又心怀乐观的精神。这样注重平民生活的优美,即使西方的席勒,也未尝如此深入。因为席勒只提到“劳动”是情与理的汇合,真、善、美的结合,但未能欣赏整个平民生活的平民人格。
许思园推崇中国文化,欣赏中国文化,但并未夸大中国文化。有长处,但不是没有短处。他讲中国文化的短处或缺陷,也是非常深刻的。他指出中国传统文化,【一】不重纯知识活动,未能充分领略好奇、耽思、探索、创造之乐;【二】内心激动之振幅不大,少深哀极乐,悲情劲气俱不足;【三】重家族、缺少个性自觉。孤往独创之精神,不获发扬,亦未有以全民政治为理想者。
这些反思,若不是对民族、对人民抱着深爱和沉痛的感情,必定说不出来。尤其是结论时,特别强调“中国文化,根植于农民,在寓于农民气息之士人阶层,发荣滋长”,同时,十分惋惜有些“士人大都耗费日力于注疏校勘、录章摘句,模拟因袭。其下焉者,但知揣摩风气,以博利禄……于万汇变化,无意探求其故,于亿兆生灵无穷灾难之海潮音,充耳不闻”。这才真是中国文化的真正弱点。看来,许先生从事著作,也是“余岂好辩哉,不得已而矣”!
三
许思园论诗、论文艺,更有一番令人悠然神往的境界。值得我们共同欣赏。许先生以诗代表文艺,用以说明文艺境界。同时,用东西方诗的不同形式,来解释东方与西方的人类心灵异曲同工,这一部分见解,最有创见。他说:“西方诗之题材及精神,与中国诗大相径庭。”“西方心灵,包含多种冲突与矛盾……唯其分化,故充实丰美,其冲突之显著者为:一、人与神,命运与自我意志;二、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三、个人与社会,天才与群众;四、理想与理想,伟人与伟人;五、光明与罪恶,理性与情欲。”因此,西方诗之基调,不如中国诗之单纯。“中国诗人心意不离人群与自然,以和谐、宁静、万物得其所,为其终极理想。”由于缺乏宗教热忱,悲情不深,无西方的悲剧,“从《诗经》起二三千年间,中国诗之主要题材,不外乎耕读之乐,天伦之爱,山水田园之趣,以及生死契阔,政俗美刺,咏史述志,吊古怀旧,伤时悯乱,情深思慕,交游赠答之类”,他形容中国诗为“于幽淡中见娇媚,疏朗中见俊逸……率真而含蕴无穷情味”。这以陶渊明、韦庄、孟浩然等为代表,成就最高;另一类为“人间忧患,族类同情之呼声,以杜甫成就为最高”。他认为中国诗如能与西方诗调和,这是再好也没有了。他说:“于异中求同,固比较文学之急务,但当以刻舟求剑与牵强比附为戒。”这些话,对于当今高谈比较文学的人,有非常深刻的意义。
作者论李太白,最富灵感。李白确不曾接受中国文化传统,他的精神,确类似西方精神,而许先生以浮士德精神称之,使我们对李白的了解更深入一步。“太白作品,虽然以个性之极度伸张为主题,但这个性伸张,绝不是任意伸张,而是心灵‘不能安于现前世界,其潜意识无时无地不在追寻一个超越现世的灵异世界’,即以有涯而向无涯追求。”这就是李白的精神,也是西方近代所谓的“浮士德精神”。这确实与受中国传统影响的中国哲人与艺术家的精神,大不相同。中国人的传统艺术境界,“历来于自然中求当然,现前即胜境,反身而诚,不由外铄,会心处诚不在远”。正如陶渊明诗“即事多所欣”,平淡自然。然而李白则不然,不但笑傲王侯,而且睥睨一切,敢于“我欲蓬莱顶上行”,“醉来卧空山,天地即衾枕”,这种痛饮狂歌的精神,表现在诗中,豪情与逸趣同在:诗中不仅有画,而且有音乐性。无怪杜甫也不得不叹服,认为可以惊风雨而泣鬼神。但是,许先生这样评价李白,并不是要证明西方的浮士德精神与东方的恬情自然,二者绝尘而奔,虽相反,但绝不是不可以在一起。中国人自来共赏陶、李、杜三大诗人,可以为证。看来,这是作者的中西文艺观,也是中西文化观。从艺术境界看到的文化特点,以及人民生活与传统的特点,比之从哲学、道德、政治其他方面看出的特点,更为具体、生动。具体生活中,有矛盾,文化就不能不有矛盾;这种矛盾,是生活的动力,也是近代人、古代人为什么喜欢欣赏悲剧的原因。
在这里,我想指出的,是许先生讲李白、讲杜甫如此精彩,如此神往,实际上作者显然是以杜甫李白两种不同的性格,同是自己心灵的两面的表现,既矛盾,又调和。他似乎是很想把这种精神写成他的艺术哲学,他的道德哲学,他的人生哲学。为“立人极”作出自己的贡献。正如歌德要完成他的《浮士德》。真可惜,他在历尽坎坷中早早去世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是命运对于人的嘲弄。我们这些“块肉余生”的后者,岂能对他不思不念?他留下的著作虽不多,但字字珠玑,含蓄无穷。
四
在此,我还想把我在十年前为朋友们编辑许先生遗著时写的一篇短序,附录在后,以表示我们对死者的思念:
思园是五六年前去世的。他的死,大概很多朋友都不知道。不但他的死如此,就是二十多年来的生活,也很少朋友知道。我隔他并不太远,但也都不知道。所以,一当我很迟才听到他死去的消息时,心中很久都不能安定下来。等我去找他二十多年前寄我的著作一读的时候,我真感到他的生和死,都可算是很不幸了。人总是要死的。当然,死并不一定是不幸的事,也并不一定是可悲的事。然而,如果一个人的死,并列在很多不幸者中,而人们都在为一切不幸者的不幸而悲痛的时候,他却像被人忘掉了一样,甚至无人想到、念到,好似山谷中的鲜花,自开自谢,无人过问,这就使人不能不无限低回了。
思园读了很多书,独立地运用了很多年思考,也写了一些著作,就在三十年前,也并不是凡接近他的人,都了解他。但是,那少许了解他的人,一旦了解了他,就会感觉到他是一个可爱的人。他在特有的孤恃外,更有他特有的天真,使人觉得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一些在天空下独往独来的人,令孤独的人不觉得孤独。他好似月夜里一颗孤星,并不被睡着的人看见,但却为那些整夜不能入睡的人,忽然从床上透过明窗发现它的光是何等清明,它的面目是何等安详而又令人遐想!人为什么非在烈日阳光下,鸟语花香中生存,否则,便不算生活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天空中、寂静地蹒跚而行,就不算是一种良好生活呢?
思园死了,他死在大家都是沉默低头的时候,大家脸上都没有笑容的时候。我们用什么来纪念他呢?从他在二十岁左右用英文写的《人性及其使命》一书起,直到最后写《论中国诗》、《论中国哲学》,他想着人类,为人类的命运苦思玄想,希望能找到一个最后安顿;人类得安顿,自己也得安顿;人类不得安顿,自己也不得安顿:就这样,他过了一生。他对人类有感情,对民族有感情;他死了,我们也不能不对他有感情,不能不想念他,哀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