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争执,本是小之又小的事,但却表现了南北、京海,甚至新旧之争。他们甚至小事也不放松。新月派中有的人自以为有胡适领队,才是真正的新文学,在一个比他们更新的潮流面前,当然不肯认输的。你说你们有很多青年作者,我也培养了一批一批的懂得中外各国语言文学的高才生、天才生。这些青年学者,还算少吗?
两个故事,都出自清华园。新的一代文学家出来,年龄虽幼,但心力却甚壮旺,这的确出乎那些走老路的人的意料。如果说“五四”运动是在狂风急雨下出现的新旧文学与思想的冲突与融合,那么,事隔不过一二十年,却又出现了新的一批更新的文学家、思想家。更新的队伍,并不曾向旧的堡垒【包括一度是新,但已变旧的队伍】发动进攻,但旧的人,却十分敏感,知道所受威胁不小。旧思想,可以利用手中既得的威望与权力,将不中意的青年或新生力量,甚至自己的学生,加以压力打下去,但他却不能抵抗社会上越来越大的进步洪流。清华园文学人才的变化是一扇明窗,由此可以看到全校各单位的情况,不,还可以由此看到整个中国文艺界学术界的全部状况。
全国在进步,全国文艺界、学术界在更加团结,更出现辉煌成绩。新与旧,在暗中进行更替。
卢沟桥一声炮响,全国抗日战争终于开始了,这更要求全国人民大团结。因写《一只手》【指蒋介石一手遮天】而逃去日本的郭沫若,重新又在武汉和重庆见到了蒋介石。那时,国内国外,凡是中华民族的子孙,都在抗日旗帜下一齐动员起来了。我也随着战争从北京逃到上海,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逃回四川成都。不久,南京国民党政府也从武汉迁到重庆,准备长期抗战。
这时期,应该说,国共合作是真诚的,也是巩固的,有似北伐时期。郭沫若也担任了政治部主要职务,聚集了大批新文艺界人士做抗日宣传工作,洪深、田汉等人都很繁忙。其他知识分子,也都一样。
南京国民党政府,也不敢不振作。到了重庆不久,即打击发国难财的家伙,枪决了重庆市长和教育厅长。人心大振,连我的爱人,逃难到了成都,在找不到糊口工作的时候,还同一些妇女到街头深巷,为前线战士募集捐献。成绩真不错,金银珠宝、寒衣布鞋,每日大批大批地向上缴。我呢,到了成都,由于从全国流来人太多,工作几乎不可能,我也成为一个无业流民,和许多新旧朋友在一起,只能相濡以沫。不过,大家的心也还是热的。年纪较长的师友要自办一个刊物,名《重光》,也约了我,但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原则,蒙文通、熊东明等是出钱出力之类,我和唐君毅、李源澄等则属于仅仅出力、写文章之类。刊物出了很多期,在国学界范围内,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影响。另外,我还同昔日在成都、上海的朋友如毛一波、马宗融、张履谦等,创办了每月一期的小报【仅有四版面】,名《群众》,也是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但他们却要我来主编。我并没有把这小刊物编好,只出了五期或六期。
抗日战争初期,全国的精诚团结与精神奋发,是令人欢欣鼓舞的。知识分子演戏、讲演、办刊物,做宣传,是在后方抗战,也是在向敌人显示团结力量。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说不定也是一次空前的、可歌可泣的伟大场面,人民的心情是悲壮的、振奋的,如果这个雄伟的洪流能维持五年、十年,我相信敌人是会自动向中华民族投降的。在最初的一二年中,我们不是在台儿庄、平型关把日本兵打败过吗?
不幸当时统一战线中,有的人抗日的意志本就勉强,一见有苟安机会,便想到历史上南北朝、南宋的史实,把坚决抗日的口号变为长期抗日的口号,甚至还想再提“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这一变化令国统区人民的意志也不免低沉下来,再加以其他矛盾和猜忌,这就使人民不知如何才好了。
然而人民的抗日救国意志仍无变化,当全国又遍布特务的时候,许多热情的爱国青年失望了,这时又出现了一股“延安热”的热潮,眼看成都很多亲友的儿女们,多半是中学生,背着家庭,偷偷地坐长途汽车,或搭军车,经广元去西安,在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领一张通行证,便去延安了。有的家庭,在军政界有门路的,就请设在去西安狭窄道上的检查站【如广元等地的站口】把自己的儿女拦阻送回。确有被送回的,但不过几天,儿女又私自逃走,再次去追,却再无希望追回了。不仅青少年如此,我还见到了昔日在静静新月照射下的诗人们,那么优雅的,甚至被称为含羞姑娘似的诗人,卞之琳、何其芳、曹宝华都打起行装,搭上去西安的军车走了。
无怪后来在西南联大的清华新月派诗人闻一多,竟敢在特务手枪的威胁下大骂人民公敌。真挚的诗人与真诚的志士,真挚的仁爱和激昂的正义,是可以合一的,而今确实合一了。这就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这传统,全国遍在;这种火焰,照亮了全国。
可惜,这种传统很多人并不都了解,特别是当时高叫安内攘外者,对此更不能理解,愚而自用,其结果,终不免受到历史的惩罚,夹着尾巴逃出舞台了。
这段时间,我基本上都在成都,虽然离政治中心远一点,但离人民的中心却是很近的,外国进步人士,也十分热情地、诚挚地鼓励我们。成都华西大学和迁移到成都的金陵大学,也让我这样的人去任教,华大的美籍Willmot和加拿大籍的文幼章,给我的印象甚深。文幼章对成都进步的抗日救国青年与教师非常关心,以牧师身份,掩护和保救了他们中不少的人;Willmot还为我主编的《群众》月刊专门写过文章。他的英文稿经我们译为中文在《群众》上发表,同时,我们又把这英文稿寄给重庆官办的英文刊物,只因加了一句“Willmot教授和Idgar Snow【斯诺】也相识”,便无法在该刊有发表机会了。从此,我才知道抗战初期的统一,已经变形了。
这时,我只能和重庆的一些朋友,办一个《理想与文化》刊物来表示我们的意愿了。现实政治既然不让我们随便发表意见,那么,我们只好以谈理想与文化来代替它。朋友中,中央大学的唐君毅最积极。他不仅筹办、组织,而且还为该刊写了长长的发刊词,他不仅把自己的《道德自我之建立》逐章在此刊发表,而且还尽其可能地向他的亲密师友邀来新作,如梁漱溟的《中国文化要义》,如李长之的《孟子评传》,这些新著都是逐章先在此刊发表,特别是牟宗三、李源澄、王恩洋等都是十分热心的撰稿人。我虽然负着编辑的名义,但不过是司管付印校对工作而已。
这个刊物的学术价值,在当时恐怕不能算很低,我记得当时也有不少大学图书馆订购,寄住在重庆附近某山寺的太虚法师还订了三份。这个刊物在社会上并没有起什么较大的作用【刊物在重庆出了五期,在成都出了三期,抗战结束后,还在江西鹅湖书院出了二期,以后便停止了】,但却团结了很多新旧朋友。设在重庆的当时各民主党派常常开会的地点--特园鲜宅--我每次到重庆,都会受这里的主人鲜季明的招待,住在他的宽大住宅内。
在这里,我还接触了一位至今记忆犹新的人物,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的指挥官陈铭枢。他是军人,又是欧阳竟无大师的忠实学生,由于他参加过1933年福建反蒋政府,后被蒋介???冷落了,心中似有很多话要说。如果你在特园鲜宅的晚饭后愿与他交谈,他可以和你从灯光降临,直谈到第二天天明。从佛学到王阳明,从陶渊明到杜甫,从康梁到黄遵宪,从四川人到广东人、广西人,无所不谈,就是不肯说他自己和蒋介石的关系。他见着四川人,总是说张澜好,邵明叔好。我每听着他讲话,就几乎忘记要注意他的内容,他那一股热气,让你既难承受,更难拒绝,只觉是在听他唱歌,听一首没有终止的进行曲。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性格特点,而是这一时期,在抗日热情下,人人都兴奋、都想向你表达感情的表现。人们对熟人如此,对生人也如此。
一个时代,人人动起来,有如此这般的气势,是值得你称颂的,你会觉得人人都愈来愈接近了,有知心话,也容易吐露了。一个统治者,如果能知道这点,又能充分利用这点,那将会无敌于天下,会使人民快乐融融。在这情形下,即使有矛盾,也变成小事了。可惜这时的统治者,太积极于自己的安危了,权势与金钱,逼迫他们不愿,也无法认识真理与公正,更无法认识人民。
回头来看看最足以表现时代精神的文艺界和学术界,还是令人鼓舞的,年轻的学生们,不论去延安与否,都是情绪饱满、毫无倦容的战士;至于教师们,那种艰苦的生活,几乎令人难以相信:有的名教授,甚至在街上“垂头卖衣裳”。这已经不算是新闻了。
然而,知识分子们并不为此大发牢骚。仍然耐心等待着,等待着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有位写小说的朋友,过去常写小说讽刺一些学阀,但在昆明待了一段时间,在重庆会面时对我说:“我看了那里教授们的苦况,我再也不忍心挖苦他们了。”以写散文著名的钱钟书,在抗战期间也写了一部小说《围城》,是一部得到知识分子普遍称誉的小说。有人说,它是《新儒林外史》,或《儒林外史》的续篇,这当然是从好的意义上说的。小说的作者,显然要我们在沉闷生活中,大家同来笑一笑。笑那金色鸟笼内的冒充雅人的俗人。这不仅因为他们双手戴满了金戒指,让人觉得可笑,而且也因为他们很像莎士比亚描写的胖子丑角福斯塔夫,被群众推翻在地,惹得众人大笑,而自己却还在地上同大家一齐大笑。
过去,曹禺的《雷雨》,让人流泪,今日的《围城》却让人一笑。有悲有笑,人类的生活,确实变得生动活泼了,人在过真实的生活了。虽然就我个人来说,宁愿多一点悲,少一点笑。
其实,真正的世俗人民,并不可笑,他们并不会在手指上戴满金戒指,顶多只爱戴爱人送给他的一个戒指。只有那些本身并不雅,但又想冒充雅君子的人,要自别于世俗人民,所以不得不故意打扮出一副奇形怪状的样子,将金戒指戴满双手。其实,这却成了真正的、十足的俗不可耐的“庸俗人”了。
雅俗之分,并不一定是美丑之分;即使是美丑之分,也不应专指君子与小人而言。你说村夫村妇可鄙、庸俗,但历来文艺家、革命家,为什么总是去农村或贫民窟中寻找所写的题材,或寻求启发呢?这中间,必有深远的真理待人去研究。
在新月之光下,静观自得的人,能不笑朴质之人的“愚鲁”、丑陋,反而能笑那些以雅自骄的人之愚丑,这是极大的进步,要不是抗日中出现的普遍的人民觉悟与能力,你要他相信人民是民族道德的基础,是一切美善的最后根源,恐怕是不可能的。要他们走出象牙塔,也许他还以为你是狐狸想吃葡萄呢!
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我们付了高昂的代价,但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精神、思想方面。今日谁要来发表“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之类的见解,必将为时代所弃,人民所弃。甚至那些想把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解释成君主专制或集权主义的人,也会立刻被人发现--这是野心家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