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旱魃柳不知何时小心翼翼的在他身后轻唤,哀伤不已。
旱魃宣华轻轻转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旱魃柳,少刻,神情转为柔和,眼里是失去爱女的难过,然后则不发一语的离开西宁宫,站在殿门外低头向侍卫吩咐着什么。
“父皇,就是这个三个奴才焚了西宁宫。”旱魃柳的命人带上三个捆绑的宫人,哽咽跪倒:“父皇,求父皇恩准女儿彻查此事,女儿不信小妹就这么去了,这里面定有蹊跷。”
那一刻,旱魃宣华脑中想着九问顺华,孝文……,他不得不承认此刻维护着九问家,更有那还未出生谋面的孩子。若是,清玲珑见到他此刻犹豫的神情,只怕一颗心会冰凉彻底。
旱魃柳等了良久,才听见头顶传来旱魃宣华的声音:“好,朕将此事全交你处理。”然后吩咐道:“柳儿,芷儿的丧事让你母后多多费心,以君朝长公主之礼厚葬。”
旱魃柳心里一惊,先前对清玲珑那一丝埋藏在心里的怨恨渐渐淡去,哽咽笑着:“是,谢父皇。”
这一晚,对旱魃宣华而言有几分奇妙,他失去了一个女儿,然,多了一个女儿。
来到畅音阁时,旱魃宣华的神情有些恍惚,只听宫女高声道:“奴婢参见陛下。”声音让他一惊,淡淡颔首朝内走去。
他才失去了二公主,就迎来了十公主。看着襁褓中刚生下的婴孩,眉眼都还未张开,很难看。可他心里却还是有淡淡的喜悦,生疏的抱着孩子对满夫人道:“身子还好么?”
满夫人支撑半身,笑容慈爱不失甜蜜,道:“多谢陛下关爱,这身子骨还好。”看着旱魃宣华眉眼之间的温和,便道:“陛下,给孩子赐个名吧。”
“……唤心儿吧。”旱魃宣华想了想。
“谢陛下赐名。”满夫人面上含笑,心里却落寞的很,等她做完月子,便和这个孩子无缘。
这晚,旱魃宣华在畅音阁坐了许久,满夫人知道他现在心里定是难过,不想到外面接受噩耗。心里替这个男人心疼,可还有一丝快感。一下一下的抚摸孩子的面颊,目光移向软榻。
旱魃宣华支撑着额头,疲惫的斜靠在小矮桌旁,宫女小心翼翼的给他添上一件件袍子,走过来对满夫人小声道:“夫人,西宁宫陛下已让清家自己处置……二公主按君朝长公主之礼厚葬。”
满夫人吃惊起来:“清家自己处理?”
宫女颔首:“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盖匀长公主(旱魃柳),听说是她求的陛下,说这事有蹊跷。”看着眼前面容苍白的女子惊惧的瞪大眼睛,仿佛畏惧这什么,宫女忙道:“娘娘,你怎么了?”
满夫人抖抖嘴角,呼吸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网敛住,她捂住心口看着旱魃宣华,泪水簌簌直趟。嘴里喃喃道:“没救了,当真没有救了……”
这边,昏昏欲睡的人渐渐睁开眼,看着满夫人哭的绝望,他皱眉道:“怎么了?”
满夫人不顾刚生产完的身子,推开惊呼的宫女,跪在卧榻前,满头青丝垂地。她哭道:“陛下,臣妾荣恩宠伺候陛下多年,看在昔日夫妻的情分上,求陛下答应臣妾一事。”然后叩头。
旱魃宣华本舒坦的心情渐渐沉下,神色淡淡的问:“什么事。”
“心儿,求陛下善待心儿。”满夫人哀伤道:“臣妾斗胆陛下承诺于臣妾,不求她荣华富贵,只求她一生无忧,求陛下。”她现在终于明白当年的孝文,是何等的心境。
旱魃宣华神情微微一滞,一生无忧……一生无忧……
“好,朕答应你。”旱魃宣华望向那襁褓:“朕,一定会让她无忧……妥善照顾她。”
满夫人的神情刹那恢复昔日的神采,笑得决然。“臣妾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旱魃宣华淡淡道:“你刚生产,身子得自己爱惜,你也好好歇息,朕就不打扰你了,改天再来看你了。”随后起身而去。
满夫人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歇着吧。”
…………
清玲珑已经不知下跪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初入皇宫时,就因为自己性子老实,总被人其他宫人欺负。那时候宫里头主子少,受罚倒是没有。
可自打被旱魃宣华临幸之后,那个身份娇贵的九问顺华总会让她跪着,不打不骂,只有进宫替女儿出气的孝文曾有一次将她拖到犄角旮旯处鞭打,直至奄奄一息才作罢。
那时,孝文就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带着鄙夷和不屑:“我从来没有见过宫女,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清玲珑,休得再做白日梦。顺华心软不肯下手,我孝文可不会。”
临走时恶狠狠的威胁:“若我再见你耍狐媚手段勾,引陛下,我一定将你活活打死,决不食言。”
她那时就想,若没有孝文的这些话,她怎么有隐忍的勇气?那时,她的指甲陷入泥土里,心里就暗暗发誓,这一辈子,我清玲珑若不能出人头地,我便去死!
那一年,她如履薄冰的过了一年,然后,旱魃宣华将她推到风浪尖口,她怀有旱魃柳的那一年,经过了人生最大的跌宕起伏。
同样,对九问顺华而言,也是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可是——
凭借自己宫女的身份,凭借自己怀有皇嗣的身份,拼接自己哥哥甘国的身份,就在九问顺华被罢黜的第二年,她入住朝凤殿。
没有人知道她荣耀光环之下,是一颗怎样的破碎的心。
清玲珑挺着脊背依然端庄,毫不可侵犯。然而,她却盯着地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旱魃柳知道什么。当旱魃柳来时,清玲珑扭头问:“怎样?”
“父皇让母后以长公主之礼厚葬小妹。”
清玲珑笑了,有几分释然,接着问:“还有呢?”
“女儿恩求父皇此事交给女儿来查办。”旱魃柳有些底气不足道:“父皇同意了。”
然,清玲珑却笑得恍惚和冷然:“柳儿,这件事你做的不好,你太心急了。”或许是因为皇后受罚,宫人们远远的躲开候在一旁,青石板上,借着月光,母女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这件事情让你父皇来做,效果会更好。”清玲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淡淡道:“至少他能够动孝文,也能够动九问家,虽然效果不大,但是水滴石穿,一件件,一桩桩总会让陛下对九问家产生忌惮的。”
是啊,若是旱魃柳自己,她能动用孝文么?能够动用九问家么?要是这样,宣威殿的那个男人只怕会疑神疑鬼的怀疑到清家头上,到时候弄巧成拙可就不好了。
“你父皇现在大概去畅音阁了吧。”清玲珑低低冷哼一声:“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芷儿的丧事我会在三日后办妥,也希望那时,你能给芷儿一个交代。”
“母后,父皇可会保全那满夫人……女儿只怕到头来白费心机一场。”
清玲珑微微一笑,有些无惧,有些戾气,软声道:“放心吧,你父皇既然同意你处理这件事情,他自然也会考虑到后果,你这么做让他省了不少的打算,他或许还感激你也不一定呢。”
旱魃柳回味清玲珑的话,脸色微微一整,福身行礼退下。
月华如水,虽然已将夏季,可深夜的晚风还是寒冷袭人。清玲珑瑟缩着身子忽然想起什么问一旁的瑾岚:“满夫人禁足期间,后宫之中有谁曾去探望。”
瑾岚刚从西宁宫回来,得知旱魃芷以‘长公主’之冠厚葬,心里还是很安慰。听清玲珑问起此事,道:“各位娘娘都曾有去探视,只有乔夫人去的次数颇为频繁。”
清玲珑脸色一冷,眼里讥讽一闪而过:“只可惜满夫人生了一位女儿。”忆起沁乔那张年轻娇美的容颜和身段,就想到了孝文和子温,最后想到了怀有身孕的九问顺华。
“已经三十七岁的年纪,居然还能轻易怀孕,真是不简单。”
虽然清玲珑跪着,瑾岚恭敬站着,可丝毫不减她皇后之风,仿佛她只是站着罢了。
瑾岚借口道:“兴许是那王公子给的方子才能这么容易受孕。”
清玲珑凉凉的望过来一眼,淡淡道:“若是陛下赐药,你认为那鬼方子就这么好使?”嘴上轻哼一声,心里翻江倒海的难过,她已经生育了两位公主和一位皇子,够了,作为一个皇后,子嗣已经够了。
……
当夜,旱魃柳上书一封给甘国和清敛,想了想同样上书一封给子温。
子温当时正在为那不成气候的刘尊怄气,她一手持家法,一手哆嗦着指着儿子骂道:“你往女人堆里跑也就算了,如今……如今你竟然往‘勾栏’里面跑!你是想让刘家断子绝孙吗?啊?啊?你是不是一心想气死我?是不是啊?”
话一边落一边狠命的揍,哭花了妆容,散乱的衣袍,哀伤的面容,哪里还有君朝公主的风范?她手起而后棍落,已伤的撕心裂肺:“作孽啊,作孽啊,我旱魃芳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种儿子?”
刘尊吓了一条,知道子温这次是真要打死自己,跪在地上一面左右闪躲,一面辩解又求饶:“母亲,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母亲饶了儿子吧。儿子只是图一时新奇而已,现在儿子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啊,啊——奶妈,快救救我啊,我要被母亲打死啦。”
一个矮胖慈祥的女人扑通就跪在刘尊面前,面色无惧又哀伤,双臂一挡,生生撑住了一棍。立即让她身子一躬,吃痛叫出声来。
刘尊显然是呆住了,子温一愣,吼道:“奶妈,你给我让开,让我今天不打死这个孽畜,有他在,迟早有那么一天要败坏我们刘家的门声。”
棍子虽然不再落下,子温去用力拽开奶妈,奶妈扭身抱着刘尊,哭喊道:”公主,公主就饶了少爷这一次吧,少爷只是图个新鲜就往那种地方跑的,他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尊忙道:“母亲,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以后再也不敢往那种地方跑了,不然以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让刘家断子——”
“少爷,休得胡说。”奶妈紧紧捂住刘尊的嘴,苍白着脸冷汗淋淋,方才落在身上的那棍子伤钻心的痛。
果然,刘尊见陪伴自己长大的奶妈脸色有异,忙听话的点头,扯开她的手关心道:“奶妈怎么样了……母亲——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而后泪眼汪汪好不可怜。
子温脸色一缓,扶额坐下来还意味深长的看一眼刘尊,语重心长道:“尊儿,母亲今天最后一次容忍你,像你这样的儿子,母亲要来何用?肩部能扛,手不能挑,你除了吃喝玩乐你又会做什么?失去母亲的庇佑,你刘尊什么也不是,一文不值知道么?去勾栏,去青楼,你凭借什么身份?没有这个身份,你将无法裹食,整日为生活奔波劳累,哪里还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哼——”
刘尊面色一点点涨得通红,子温瞥眼开叹息一声:“你是刘家的独脉,母亲一忍再忍,若日后你再这样不学无术,休怪母亲不给情面。”最后一句话,子温盯着刘尊,展现了君朝血脉心狠手辣的一面。
或许,今天子温的确已经容忍到了极限;或许,今天子温的狠话很起作用;或许,今天刘尊豁然开朗打算洗心革面。他磕头哭道:“母亲,曾今是儿不懂事,让母亲担忧心伤,至此以后,儿子已经好好做人,撑起我们刘家。”
撑起我们刘家。子温不由自主的想到九问顺华再次怀孕的消息,淡淡点头:“你能幡然醒悟,母亲心里倍感欣慰,母亲知道了,你带奶妈下去看看伤吧。”
“是。”刘尊恭敬的行礼后带着喜极而泣的奶妈离开。
“公主,宫里传来的消息——”
子温眉头微微一挑,看了看月华如水的夜晚,淡淡的问。“什么消息。”
“细干公主(旱魃芷)****西宁宫,去了——”
子温心里一跳,按耐住惊骇的问:“发生了什么事?”觉得这话问不出所以然来,便接着问:“陛下呢?”旱魃宣华的动向或许能够解释一二。
“陛下去了长公主府,至今还未回宫。”
姑姑?莫非这件事和姑姑有干系?子温总认为孝文不是乖巧的主,任何事她都会插一脚自己才满意。在九问顺华罢黜幽闭那些年头,她这个姑姑可下了不少手段对付清家还有旱魃宣华。
后来,一个来劲,一个磨叽的应付,孝文或许觉得没有意思吧,就断手了,也或许——
在另谋他法。
子温在屋内来回踱步,旱魃芷****的消息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可心里还有几分古怪。看,当年九问顺华****,没有死成,借机逃出来宫,后来给所有人带来了一个惊喜。
对清家人而言,只有惊,对孝文而言,只有喜,对旱魃宣华而言,才是惊喜交加。
莫非,旱魃芷这个傻丫头有什么事情想开不开,就开始效仿九问顺华了?!子温好笑的摇头,旱魃芷的脾气虽然不好,也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换做以前,子温现在只怕早就歇息了,这些后宫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是外人了,自己管不着,也不想管。可现在不同了,自己的女婿就是清玲珑的侄儿——
自己所有的依托都靠着这个女儿。
“这个九问顺华,一回来,清家就诸事不利一样。”子温淡淡道,看了看这天色,又传来说旱魃宣华回宫的消息,心想这件事的结果或许少刻就出来,自己不妨再等等。
左等右等,等来旱魃柳的书信一封。
孝文,子温,盖匀(旱魃柳),三朝的长公主。大概是彼此身份相同,子温对旱魃柳很满意也很欣赏,对她有更多的好感,要不是刘尊不成气候,指不定旱魃柳就是自己的儿媳呢。
子温拆开信一看,脸色阴晴不定,随后陷入了深思。
满夫人……这件事隐约和后宫女人纷争有关系么?清家现在的势力能与之抗衡的只有九问家,满夫人也只是一个不畏惧的小角色罢了,听说……生了十公主,那就更不用放在眼里了。
或许是多年的直觉,旱魃芷****……流言蜚语……满夫人……证据……陷害……
一切的一切让子温很奇怪一点;其一,旱魃宣华的态度,依照他对子嗣的看中,不会让这件事轻松的交给旱魃柳处理,其二,九问家到底做了什么,在这件事上竟然没有分毫关系,也正因为如此,子温越发肯定,这件事和九问家脱不了干系,其三,听旱魃柳的口气,这件事只怕是满夫人一人所为,就凭她一个深宫多年,身无背景的女人,在她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豁出命去做出灭九族的蠢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