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春，天气就有些不同了。脚下的泥土开始松软起来，远处山坡被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草嫩芽给染成了轻烟一般的鹅黄的绿色。杨柳枝条上已经绽开了叶片，风吹到人脸上又轻又软。一群群麻雀充当了报春燕子的角色，从空中箭一般落到路旁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得十分响亮和激昂。蓝天上飘浮着轻绡般的白云，阳光从云层间照射到人的身上，背上已经有了一种热烘烘的感觉。端阳和中华走到世龙的院子里，世龙、世凤、世亮等几个老人正靠着墙壁，双手袖在怀里，耷拉着头，眯缝着眼睛晒太阳，每人屁股底下一条小凳子。几颗花白的脑袋时而往前一啄，忽地又醒了，抬起头笑了笑又垂了下去。没过一会儿，脑袋又是往前一啄，如此周而复始。端阳看见，便大声叫着说：“几个老叔别啄瞌睡了，看把人弄感冒了！”
老头们立即醒了过来，觑起眼睛看了一阵，才认出是端阳和中华，便都伸出手，不好意思地把嘴角的一丝涎水擦了。端阳没等他们说话，便又问：“你们怎么不去打麻将？”世凤说：“打啥麻将哟？人老了，手脚笨，脑筋也转得慢，年轻人嫌我们半天都打不出一张牌来，不愿意和我们打。”端阳说：“凤山和万山叔他们在打纸牌，年轻人嫌你们打麻将出牌慢，你们也可以去打纸牌消磨日子嘛！”世亮说：“凤山和万山都有钱，我们没钱，就晒日头！”接着又说，“晒日头没哪个向我们要钱！”
端阳说：“那也是，不过不要睡过去了，日头往哪移，你们就跟着移！这个天气，人最容易感冒了！”说完端阳要走，贺世龙忽然问：“哎，端阳，村里啥时还唱戏？”端阳愣了一下，说：“怕是不容易了！今后唱戏得派出所批了才行。”世龙有些不明白，马上问：“唱个戏还要他们批准，为啥？”端阳说：“说是怕出安全事故，安全事故是一票否决，上面抓得很紧呢！”世亮道：“吃饭还有噎住的时候呢，难道就不吃饭了？”世龙也说：“就是！集体化时期，年年都要演戏，大队演，公社演，连生产队也演，怎么没有出安全事故？还有演坝坝电影，年轻人推搡过去，推搡过来，还有的条子娃儿不老实，趁黑天黑地的时候去揩女娃儿的油，也有一个村的年轻人和另一个村的年轻人逞强斗狠打起来的，可也没见就不演了！”
端阳说：“你老人家说的是大集体的时候，现在是庄稼各做各，老皇历就不管用了！”世龙说：“现在过年越来越没意思了！”世凤也说：“就是！还不如以前过革命化的春节有意思。那时过了正月初二就上工，搞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大喇叭整天响着，一个队的人分成老年组、青年组、中年组、妇女组，互相比赛，多热闹呀！”世凤话完，世亮也说：“就是不搞农田基本建设，干部也经常组织大家开会学习，讲革命故事，尊老爱幼，不像现在干部也不组织开会了，啥都是向钱看！”
端阳一听这话，有点不高兴了，便说：“以前是讲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现在是经济社会，就是讲钱嘛！”说完这话又说，“你们说的这些话，要是世普老叔在这里，又要说你们是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了！”几个老头一听，忽然都有些紧张起来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前后左右看了看，便不说话了。端阳又对几个老头叮嘱了一通，才和中华一起走了。
两个人来到世普的院子里一看，大门却是锁着的。端阳喊了一声“老叔”，没人应声。中华道：“到哪里去了呢？”端阳说：“我们到下面佳桂婶那儿问问！”正说着，佳桂忽然挽着袖子，手上沾满肥皂泡，从旁边小路上冒出了脑袋。
端阳一见，便问：“佳桂婶，新年大节的也没有休息，在洗衣服呀？”佳桂说：“贺宏去上学了，我把他换下的衣服趁有太阳洗了。”中华一听这话，便显得有些吃惊地说：“贺宏这样早就去上学了？”佳桂说：“高中班，学校抓得紧呢！”说完才对端阳问，“你们找我姐他们？”端阳急忙说：“可不是吗，老叔家的大门怎么锁上了？”
佳桂听了，看着端阳说：“怎么，端阳兄弟你还不知道吗？”端阳说：“怎么回事？”佳桂道：“城里一个啥局今天要举行一个啥典礼，给你们老叔发了一张请柬来，说是特地邀请他做啥佳、佳宾。你们老叔和兰婶昨天下午就进城去了。”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他跟你说过的呢！”
端阳听了这话，便说：“这是老叔的私事，他跟我说什么？”中华却着急起来，忙看着佳桂问：“老叔他什么时候回来？”佳桂说：“那可不一定，我想他们回来了后还没回去过，恐怕得在城里住两天呢！”中华一听更急了，忙看着端阳问：“这可怎么办？”端阳说：“这能怎么办？只有等老叔回来再说吧！”接着又说，“你不要着急，反正法庭也没说开庭时间！等天黑的时候你来看看，如果老叔回来了，你就来告诉我一声，我马上赶过来。如果今天不回来，明天你又过来看！”中华皱着眉，带着哭腔说：“要是老叔不回来了，那我可就惨了！”端阳说：“那怎么可能呢？老叔即使要离开贺家湾，他也得打声招呼才走呀！再说，即使他不回来了，我们也可以进城去找他呀！”说罢便跟佳桂打了一声招呼，又和贺中华一起走了。
走着走着，端阳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站了下来对中华问：“长安是不是还在网鸟儿？”中华说：“前几天我看见他在网，可这几天没见他网了。”端阳问：“他为什么不网了？”中华说：“你还不知道呀？那天长安去网鸟儿，网到了一兜麻雀、斑鸠，还有两只野鸡，提着往家里走的时候，被老叔看见了。老叔不但把长安修理了一顿，还把他网到的鸟儿全放了！老叔还说，如果以后再看见长安网鸟儿，要把他的网给烧了！”
端阳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个老叔啥都好，就是南天门的土地——管得宽了一点儿！这鸟儿既不是他养的，也不是湾里哪个养的，是天上飞的，人家想网就让人家网好了，也不犯着哪个，去管人家干啥？人家好不容易网到两只野鸡，生生给放了，长安嘴上不说，心里还不生气？”中华说：“可不是吗？长安跟我说，那一网兜鸟儿，可是两三百块钱呢！”中华的话一完，端阳便说：“你回去给长安说，叫他吃过午饭把家里所有的网儿都拿到那些鸟儿来往最多的垭口张上，能网多少鸟儿就网多少鸟儿……”
端阳话还没完，中华便担心地说：“要是老叔知道了不真把他的网给烧了？”端阳说：“老叔不是没在家里吗？”中华一下明白了，说：“行，我回去就对他说。”端阳又道：“你还要告诉他，网到野鸡了都给我留着，一只也不准拿到城里去卖了！”中华说：“哦，你也要吃那些尖嘴货了？”端阳说：“我即使想吃，也没那个命。我告诉你，是王所长要！”说着，就把王所长要野鸡的话全告诉了中华。中华就说：“知道了，我保证把话带到！”说着就和端阳分了手，走上了回家的路。
世普和佳兰是在第三天下午傍黑的时候才又回到贺家湾来的。在这以前，中华天天下午天黑的时候，都要跑到世普的院子来看一看。看了不说，还要到下面去向佳桂打听一遍。佳桂见中华着急的样子，问他有啥事，中华又不肯说，只说等老叔回来就好了。这天晚上，世普和佳兰回到家里才坐下不久，端阳和中华便前脚跟后脚地来了。端阳一来便对世普问：“老叔，听说回去参加啥典礼，是啥典礼？”
世普说：“县上有个局的新办公楼落成了，需要剪彩，不但请了市上、县上的领导，也把方方面面的人都请去了，剪彩的领导都站了长长的一排，后面还站了一百多个嘉宾！”端阳说：“一个局的办公楼落成了，都搞得这样隆重呀？”世普说：“现在兴这样的奢侈之风呢，一个公共厕所落成了，都要搞一个剪彩仪式！我早知道他们是这样浪费民脂民膏，拿八抬大轿来抬都不得去！剪彩完毕吃饭的时候，我当着市上县上一大群领导给那个局长说：‘你们下面的工作没做好，办公大楼倒修得这样气派了！’说得那个局长脸马上红了！”端阳笑着说：“老叔，人家叫你赶场，你却点黄，还不把人家气死？”世普说：“我管那么多，该说真话还得说嘛！要是大家都不说真话，这个社会会变成啥样子？”
说完，世普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了，看了看中华，又看了看端阳，才忽然问：“哎，听佳桂说中华来找我好几趟了，有啥事？”中华一听这话，马上哭丧着脸说：“老叔，你老人家这回可要帮帮我……”世普没等他说完，又盯着他问：“到底出了啥事？”中华还没说，端阳道：“有人把他告了。”世普一听这话，马上睁大了眼睛盯着端阳问：“哪个把他告了？”端阳说：“就是中华那天晚上抓到的那个电鱼的小偷！”说着，把那天王所长和肖法警来的事一一对世普说了，又让中华把那份起诉书副本，也交给了世普。
世普把那份起诉书副本匆匆看了一遍，就正了面孔对中华道：“那天晚上的事，你做得是过头了。要不是我来，你连人都不放呢！我把人强迫放了，你心里还不高兴！我当时就丢下一句话，说要是人家以后不来找你的麻烦，你就该烧高香了！结果怎么样，人家不是就找起来了？”中华听了世普一番话，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样子，说：“老叔，你说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偷东西还偷出理了，还要我赔他两万多块钱，那今后大家都去做小偷好了……”
中华还要往下说，世普十分严肃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啥叫天理？法律就是天理！谁叫你不按法律办事呢？”中华听了这话，低下了头。端阳见了便说：“老叔，中华也是挺无辜的！前年一塘鱼才被电死了，今年又有人来电，这事搁谁身上都会气愤。事情出都出了，老叔给他出个主意，看能不能把这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世普听了端阳的话，便说：“事情都进入司法程序了，我能有啥主意？中华你各人就去准备应诉吧。至于法庭怎么判，你要相信法律！”中华一听就像被打了一棒似的又叫起来：“我就是不去，一分钱也不赔，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世普听了便气愤地说：“你这个法盲，事到如今你还嘴硬，等你进了监狱，你就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了！你以为不去应诉，法庭就把你没办法了？到时就是你不去，法庭一样可以判决！何况你非法关押人家，又把人家打成了轻伤，本身就犯了罪，公安就不能对你采取强制行动？到时手铐往你手上一戴，你敢不去！”
中华一听，马上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说：“我怎么闯了这么个大祸？早晓得我就不打他、不关他了……”端阳一见中华哭得可怜，便又对世普说：“老叔，你还是给他想想办法吧！”世普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能有啥办法？”端阳说：“乡上马书记不是老叔的学生吗？老叔你给马书记说一下，让马书记给法庭那边说一声，到时别判中华赔那么多钱就行了……”话还没有说完，世普忽然一下黑了脸，对着端阳说：“你这是想叫我知法犯法吗？老叔啥时做过这事？大家都这样徇私枉法，这个国家还有啥希望，啊？”说完停了一会儿，又冲端阳说，“想不到你堂堂一个支部书记，自己不依法办事不说，还给人出这样的馊主意，这是你该出的主意吗？”
端阳一听，脸倏地红到了脖根，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恨无地缝可钻下去的样子。这儿世普回过头，继续对中华说：“这事你不要存在侥幸心理，这叫拿钱买教训！不交学费，你就学不会依法办事！吃一堑长一智，你起来回去吧！”中华听了，绝望地从地上站起来，就和端阳一起走出了世普的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