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家人在老屋里一直住到1980年,对老屋的感情很深,六个孩子,有三个是在那里出生的,母亲也是在老屋的上房去世的。1980年,我家搬离老屋之后,房子给了寿仔侄子用作结婚住家。
改革开放后,侄子们都盖起了新的砖瓦房,没有人再愿意住在土木结构的老屋里,老屋因此变成了舍间,堆放着农具、柴草。
前几年,我每年都会回家乡看看。每次回去,发现村庄总是空荡荡的,村里的人口比过去明显少了许多,村中的劳动力大多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一些"386061"部队⑤在家乡留守。可怜那老屋并不老,只因多年无人居住,屋内多处漏雨,厨房三家已经倒掉了两家。尚有半新的硬三间房屋,开始向西倾斜,不久可能就要倒塌了。
最近几年,我走不动了,没有再回家乡,不知道那幢房子现在已经怎样了。有时,我常常会想起那幢住房,心里很是感叹:那房子不大,硬三间,坐北朝南,阳光好,空气好,冬暖夏凉,住在里面,很气概。
十三、汪开玉
没有书读了,闲在家中,我心里算计着,是否应该跟人出去学做生意,寻一条生路?
解放前,汪家村里生意做得好的,是几户经营鱼苗的人家,他们与白沙汪家、墩上陈家的人一起合伙,因为他们村的水质好,鱼卵容易孵化。每年春汛期间,他们派人去九江采购鱼卵,只花几角钱就可买一碗鱼卵。一碗鱼卵恐怕有成千上万粒,孵化成鱼苗后,便用水箩装上,挑到福建去卖,一尾鱼苗可卖到几角钱,所以经营鱼苗可说是一本万利,不少人家发了财,买了田盖了新屋。
汪开玉多年与人合伙经营鱼苗,他不仅在汪家盖了新房,而且还在行桥街口做了店铺。解放后,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参加了革命工作,他家的富农帽子,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开玉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身材高大,说话慢吞吞,干活有用不完的力气。
有一年,他上福建,经营鱼苗生意获利不少,有人邀他去福州城内风光一番,带他去妓院体会一下福州少女的风韵。开玉本是老实农民,不想沾花惹草,可到了妓院,什么也由不得他,眼看着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围上来,吓得他赶紧用手按住自己的牛皮兜肚,那里有一百多块银元。后来两个姑娘上来死拉硬拽,把他拉去花花船上喝花酒,衣服脱光一直玩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姑娘们把他送出门外时,他还是醉熏熏的,只觉得四肢无力。等他一会清醒过来,才发现腰间的兜肚不见了,这下着了急,赶紧跑回妓院,找那两个女子,她们早已躲得不见了踪影。
开玉回家的路费是向同伙借的。
他两手空空回到家,老婆得知他在福州嫖妓女,钱被洗劫一空,气得变成母老虎,天天要死要活骂他,骂得他狗血淋头,说什么他已经五十开外了,老牛还想吃嫩草,这下好了,骨头屎都被婊子吸干了,舒服了吧--,还说,看你一副癞蛤蟆相,还想吃天鹅肉。然后她还坐在村口,用砧板斩稻秆,咒那些福州的妓女。有人说,汪家距离福州有两三千华里,这叫瞎狗吠圆缺,无济于事。这一来,全村上下的人都知道了他家的丑事,开玉觉得不好做人,气得想寻短见,要不是上邻下舍的人都去劝解,叫他想开点,不要气坏身体,汪开玉可能真的就寻了短见。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在的话,钱总会再回来的。
除了汪开玉,解放前,陈坊村的杏轩矮子,他经营鱼苗生意多年,也赚了不少钱。他也曾到福州的窑子里风光过,回到陈坊,经常自己夸耀自己,所以人们说他:"矮子矮,一肚子的拐。"
杏轩矮子听说汪家的开默公(汪开玉的号),在福州玩妓女被洗劫一空的事,觉得十分惋惜,他说:"开默公也太老实了,不应该把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一次只能带三四元。就这,在家乡都已经可以买上两三担谷了。你不知道,当你走进妓院,那些妓女们就如同苍蝇叮臭肉一样,立即围上来,拉拉扯扯,把你浑身上下摸个够,最后把你的钱吸干,便把你拖出门去。"
杏轩矮子曾经到过妓院几次,没有花多少钱。"细想起来没有意思,"他说,"出门在外,赚那辛苦血汗钱也不容易。"他为人比较细心,每一次,贩鱼苗赚了钱之后,总会及时把银元换成金条,然后在福州街头买上几棵乌黑的大头菜,把金条插在大头菜里面。回家的路上,他一个破斗笠,挑了担旧箩筐,混在人群中,谁也注意不到他。土匪见他贫苦农民打扮,便推搡着他,叫他滚蛋,别耽搁事情。就这样,他每次都安全地回了家。
那时候,从福建回江西,要翻过武夷山,山路崎岖,关卡很多,而且还常常有土匪出没,不少人赚到一点小钱,在路上过关卡时,往往被土匪抢得精光,最后讨饭回家,有些因此还丧了命。为了安全,过往客商总要等好时间,邀集好一伙人,出资请当地自卫队荷枪实弹,护送过关。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那些出没的土匪里,有不少就是自卫队的人在那里扮演的。
十四、谋出路
父母亲认为,穷人家的孩子,趁早打消读长书的念头,最好能及早去当学徒,学点技术,谋碗饭吃。
当时村里人,日子过得稍微像点样子的,除了贩鱼苗上福建之外,还有趁农闲时出门卖灯芯草的。但这些都不是技术,贩鱼苗一路关卡重重,旅途危险。卖灯草也很辛苦,挑着山一样高的灯草担子,走乡串户,有如乞丐一般。有一次段子去苏北卖灯草,遇到新四军,新四军认为他是国军的探子,幸亏他就住的饭店老板及时出手解救,要不然他回不来。
那几年,我辍学在家务农,父母亲考虑最多的,就是想怎样安排我去当学徒。
父亲在南城大徐村有位表兄徐天生,他早年在福建省建仁府,开设一家"天生堂药栈",专门制作膏丹丸散,经售生熟道地药材。药栈规模较大,伙计有六七人,徒弟有十余人。
有一天,父亲把我去学药材的事情,决定下来了。吃过早饭,他带着我去大徐村,一路上,我心里还在犹豫,对父亲说,"学药材是一门技术,但离家太远,来回不方便",说实话,我当时还想有机会继续读书。
到了亲戚家中,一阵寒暄之后,便谈到了当学徒一事,谁知在场的几位老人,都异口同声打破嘴,他们一致认为:"学徒弟,吃药饭不好,没有读书好,常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们对我父亲百般解释、劝阻,我父亲只好作罢,打消了让我去当学徒的想法。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们那样坚决地反对我去当学徒?后来我想,他们可能是嫌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亲戚也分几等,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表亲戚哪有什么诚意,常言道,穷莫靠亲,冷莫靠石。
父亲和我在亲戚家吃过午饭之后,扫兴而归。回家路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那还是继续读书吧,万一供不起你读书,你就守住坑垄里的几亩梯田,饭总会有吃的--"
可是,在那样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我大哥读书四年,二哥读了七年,两人合计读了十一年,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少。每年念私塾,单学费少则也要五、六担谷,多则七、八担,甚至九、十担不等。先生的膳食也由学生家长轮流供养,每日三餐,每餐七个菜,三荤三素,一个汤,大米饭一小桶,家长得按时送到私塾里,然后,供饭家的学生陪同先生一起用膳,另外还要每十天供应两格黄烟,半个月理一次发。父母亲辛辛苦苦,指望孩子能有出息,谁料想,大哥读了四年的私塾,最后竟然半夜逃学回家,二哥也不争气,读了六年的私塾,一年小学(秋溪小学),总共七年,连初小都没有毕业。现在,父母亲咬紧了牙关,有心让我继续读书,偏偏又碰上日本鬼子窜扰,一家人一下子一筹莫展。
1942年新春年头,松岗仙俚姑父来我家拜年,他喝过两盅烧酒,有些醉意之后,向我父亲建议,干脆为我找个对象好了,他愿意出面为我包办。他说:"我村厚皮先生弹棉花做絮,他家有个女儿正好也十四岁,过两年就可以结婚,到那时他家也不会多要什么聘礼,只需请两桌酒席,至亲好友聚会一堂,吃完酒席把小俩口关进房内,往外面把房门一锁就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而且,跟着厚皮先生学弹棉花,也算一门手艺,有碗饭吃,不会饿死。""一成了家,父母就不必操心了,真可以说是一了百了"。我父亲那时,在一旁忙着点头称是。
我听后感到十分纳闷,也觉得非常可怕,因那时我才十四岁,对讨老婆什么的根本不懂,一心只想到要读书。而且,我想到我大哥二哥讨的两个老婆,老大家的运麻子/英麻子,把一家人祸害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老二家的,成天辱骂我一家人,这样的日子,想起来实在让人害怕。所以当时我心思很坚定,我想,不管怎样,讨老婆,现在还不是时候,即使将来讨的话,别的要求没有,一定要孝敬公婆,不能像我的两个嫂嫂那样。
酒席散去后,我悄悄跟母亲商量,我说,"我现在还小,还是把娶亲的钱拿来读书吧"。母亲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在这件事情上,我特别感谢母亲。
十五、二道贩子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了行桥,行桥街上,居民欢天喜地,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了一整个通宵。
日本鬼子投降后,被破坏的公路,不到三个月就修好了。行桥街上被鬼子烧掉的店铺,很快也重建了起来。行桥镇上的知名人士,乡贤罗元石先生,为振兴乡学,慷慨出资,利用自家祠堂,办起了乐育中学。中学只招收初一年级,共招入三十余人。学校招生时,我马上报名入学,但两个月之后,因学校经费不足,师资设备缺乏,政府又不扶持,乐育中学的学生,大部分回家了,只留下我和江国祥等七、八个学生,还在那里等最后的安排。??
重阳节后,学校关门了。我邀集了五位同学,商量好要出去经商,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带的头,当时我想摆脱目前困境,哪怕出去做个肩挑小贩,暂时维持一下生活也好,顺便也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马上就回家的话,就只好继续在田里劳作了,说不定,我父亲会趁机为我找好老婆,把我彻底拴在家中,那就实在没有意思了。
主意打定,六个人把各自从家中带来的伙食费集中起来,打算去南城贩香烟下来卖。当夜,大家卷起铺盖行李,半夜从学校出发--半夜出门,是怕学校知道出来阻扰。一行人一径走小路,经邓坊、湖桥、金店,走到金店才天亮。我们在渡口等渡船,坐渡船过河便到了浒湾,在浒湾街上吃了早饭,再沿河往上走,走了两天半,到了南城县,全程大约有180多华里。
在青泥镇对岸的东漕桔乡,我们买了六十斤洋红橘,由几位个子大的同学轮流挑着。一行人走了两天,累得要命,我两脚踝骨的关节处,又酸又痛,痛的不能走路,便由大同学背着我走。那时,心里开始有些后悔了,只觉得"经商难,出门走路都难。"
六个人在南城县内休息了一天,住在一家极便宜的饭店里,两个人共一张床,在南城县里把橘子卖了,除去路上吃掉的五六斤,还好没有亏本。接着,我们选购了六条骆驼牌香烟,骆驼牌香烟比较便宜,是当时最受普通人欢迎的香烟。
第四天,从南城出发,由荣山、莲源的同学引路,当天到达莲源,在同学家歇息了一晚。家长们对我们好言相劝,拆散我们,他们说:"小小年纪,怎么会经商?商人狡猾得很,所谓奸商,你们伢仔根本不懂,还是各自回家想办法继续升学吧。"
第五天,六人的队伍变成了四人,从莲源前往荣山,正逢荣山集上演戏,六条香烟除被大同学抽掉几包外,其余全部都转卖给了摊子上,只赚到了路上的两餐饭钱。然后,四位同学走到何家岭的中王村,在江国祥同学家住了两天,商量下一步的打算。
江的父亲长期在外卖灯草,他家境尚可,家中就兄弟俩,弟弟还在读小学。那两天,国祥的母亲热情款待了我们,一日三餐,弄了一桌肉鱼的菜,我们实在过意不去。之后,两位嵩湖的同学回家了,只剩下我和江国祥,我们两个商定,有读书机会的话,还是要去读书。
少年人的经商梦,折腾了六、七天,也就这样结束了。
十六、漫长的路途
我在江国祥家住了大约一个星期,打算等他父亲回来,商量跟他一起出去卖灯芯草。
这时国祥问我,"还有一条路,愿不愿意走?宜黄县农林职业学校,吃饭不要钱,只要交点书本学杂费。"他说,他原先在那所农林职校读过一年书,因路途太远没有同伴,加上他又欠了当地饭店几个月的饭钱,所以他就从职校休学了,回到"乐育中学"来念书。
听他讲,宜黄县农林职校是当地绅士、财主捐资,由政府扶持创办的学校,学校食宿免费。学校有农场,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菜地,学生每天下午必须在农场的生产基地劳动两小时。农场出产,主要用来保证学校食堂所需。
学校位于宜黄县崇二都小镇上,因该镇出了个省参议员,留学德国的经济学博士余精一。余博士对学校很关心,给过学校很多支持。我曾经听过他的一次演讲,内容讲的是中国抗战胜利后,农村经济方面的问题,听上去他为中国的前途十分担忧。
我和国祥经笔试合格,正式录取为农校学生。解决了吃饭问题,我十分高兴,赶紧回家,拿好行李被子继续上学。头一年,农林学校只有我和江国祥两人,第二年,我和他就陆续介绍了七八个人去那里上学,这样一来,开学放学,一路有伴,甚是热闹。
学校距家中有一百五十华里,每年开学放学,往返路途是个大问题。一是自己身无分文,路途食宿怎么办?没办法,我只好在放学头一天晚上,去食堂偷一点剩饭。那时,学校的食堂从未上过锁,每天都会有些剩饭,所以偷一点饭很容易,即使被发现也不要紧。剩饭装在竹筒里(我因无钱买茶缸,自己就锯了一节竹筒做了一只竹茶缸),剩饭上面撒一点咸盐,好留在第二天路上充饥。有几次未偷到饭,路上饥饿时,只好饮用路边的泉水充饥,每饮一次水,可支持走七八里路,等晚上到了同学家里,就可以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