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甘茂华印象
近段时间,重温元遗山诗,读至论诗绝句三十首,首首可议、可思、复可叹。其六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说的是晋人潘岳其人,文章恬淡高洁,却极尽趋附权贵之能事。潘郎如此文行背驰,难怪大诗人元好问下笔发一长叹,让“文如其人”之说隐隐作痛。
但做过十年晋人、至性至情如甘茂华先生者,却呈现出别样的风流和异样的风采。斯文斯人,经过时间之淘洗、磨砺,愈见其交融、浑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先生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半生文学风流,文字风情,足可傲人。他最近赠我的那本《文学档案》,堪为研究甘氏散文最权威的资料集,书序里,有段话,可以说是他数十年文学人生的写照:“从鄂西到江西,从江西到山西,从山西到西陵峡畔,从知青到作家,我的太阳从西边出来。沿着生命的河边走边唱,一颗灵魂的颤动,闪烁着自己的萤火。”诗意的文字,道尽了他悸动之心里本真、本色的情怀。
茂华先生是一个有境界的人,境界何也?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夜半钟声到客船”,这条船,庶几也是张岱的夜航船吧。而我,更觉得他当得起东坡居士的几句诗:“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大音希声,大味必淡,那些追逐、经营、盘算、弄巧,固然可以逞一时之欢、渔一时之利,但时间会让一切归真,让所有的虚饰、做作归零,并无所遁形。正因为他为人和为文的真性情,茂华先生成为笔会上的常客,几杯老酒下肚,两番烟圈甫吐,面对那些才情不凡的年轻男女作家,他往往或声情并茂地来几句土家山歌,或娓娓而谈自己那些压箱底的故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停顿处,满座皆呼过瘾。
光头书生寂寞心,这是茂华先生的自我刻画。寂寞者,我的理解,即是从写作上说的,在这个浮华时代,写作,自是非寂寞不能为。而从写作之体裁来说,当大家耐不住“喧哗与骚动”,都挤在小说这个逼仄之道上逞才时,茂华先生却从小说创作中全身而退,反弹琵琶,一心专注于散文创作并屡有斩获。近二十年来,已经出版了七本散文集:《龙船调的故乡》、《女儿寨笔记》、《鄂西风情录》、《火塘夜话》、《守望吊脚楼》、《三峡人守记》和《拜读清江》,清江、长江,两条河流滋润了他的文笔,让他的散文有情、有思、有神、有光。
与时下那些动辄每日下笔万言的年轻网络写手相比,茂华先生其实算得上是“大器晚成”,他46岁才出版其第一本散文集《龙船调的故乡》,自此才一发不可收,思如泉涌,文如泉涌。这也不难理解,没有前二十多年江西、山西、鄂西的坚实的生活和思考,哪有他后来写作的源头活水呢?
茂华先生在散文上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对伪散文可谓深恶痛绝。有一次,他在我面前痛斥那些无血无肉的游记体散文,并建议我将此类散文列入副刊的“不受欢迎者”,实获我心。还有一次,我们说到时下流行的大散文,茂华先生笑谓,大学之大,非大楼之大,大师之大也。大散文之大,非篇幅之大、题材之大,实是大视野、大胸怀、大气度、大境界之大。真算得上“夫子循循然善诱人”,让我受益何止一端。
因为在市里比邻而居,偶尔也会造访他的“格子寨”,但更多的时候是以书的名义在两家之间的某条街道边见面,比如我把有复本的黄裳先生的《读书归去来》送给他,他还赠以《巴东堂戏》、《鹤峰折子戏》什么的,回头想,茂华先生一定是让我多了解一下他的清江罢。
守卫“格子寨”,守望文学的“吊脚楼”,这是当下茂华先生最平常的姿态。他以这个姿态行走、沉思、抒写,也斑斓、也清爽、也率真,令人堪羡、堪赞。还是那个晋人元遗山说的好:“豪华落尽见真淳”,七字可谓字字珠玑,茂华先生其人其文,不正如斯?
(2012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