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云,人生最惬意事,莫过于旅行,旅行最惬意事,莫过于艳遇。但凡事皆有缘,天下哪有这多艳遇让人碰上。不过,最近的常熟虞山之行,无意中却与柳如是撞个满怀,不能不说是一次意料之外的“艳”遇,说其艳,只因她是当年翘楚白门、风韵拔俗的"秦淮八艳"之一。生前戛戛独造,毁誉交加;身后引得无数名士竞折腰,乃至到上世纪,史学大家陈寅恪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从二十年前在昆明拾到的一颗红豆生发开来,穷心尽力,“著书惟剩颂红颜”,写出了煌煌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在钱柳遗迹里阐言述史,一时传为美谈。人生的艳与寂,有时就是这样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柳墓座落在虞山之南一不起眼处,我们是不经意间在虞山地图上发现的,然后且行且问,寻访到此。墓地还是当年她与钱谦益唱和传情的拂水山庄的所在,面朝浩淼尚湖,背靠神秀虞山,只是经过几百年的沧桑,柳墓已是屡毁屡建,最近一次重建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围以罗城的墓冢立有“河东君之墓”碑一通,并有石亭一座,亭柱上镌有柳如是楹联手迹:“浅深绿水琴中听,远近青山画里看”。在柳墓西侧五十多米处,就是钱牧斋墓,生前两人结缡备受乡议,死后也不能同穴,能挨得这样近,也算是认命了吧。不过我从中却也体味到此种安排的别一层寓意:钱牧斋晚节不保,降清北上,与柳如是以一弱女子的姿态,在面对外族压头时所体现出的铮铮气和节操,两相对照,岂不是更显出河东君的不凡吗?她身后独居,恰得其所。
囊时每读野史稗乘,总发现最应清心寡欲的寺庙,多有淫僧;而所谓软玉温香中的青楼,却每有侠女出焉,历史的乖舛和吊诡,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曾细读一过柳如是的诗词集《戊寅草》《湖上草》和尺牍,感叹不已的是,她的诗词中甚少闺阁气,倒是让人触摸到了剑气凌厉的江南一脉,这种气息过了二百多年,才又在秋瑾女士身上重光。试看柳如是的《岳武穆祠》:“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慷慨之气跃然纸上,与“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何异?还有,柳如是写给她的异性密友汪然明的几十通信札,均以弟自称,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因当时女人写信,一般是自称侬或妾的。而细看她的信札,文笔灵妙放达,高华其间,读来铿然。
其实,河东君正是以一男子自任的,23岁时,她因慕有“当今李杜”之称的东林领袖钱谦益的博学,驾扁舟以儒生装访半野堂,并以诗投贴,向年近花甲的钱表达爱慕之心。两人冲破世俗,不顾年龄殊甚,拜堂成婚,乃至柳如是有“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纪此盛事,野史载钱柳闺房对话更有“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的谑语,可以想见,两人婚后的生活相当甜畅,“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是对钱柳姻缘的传神写照。虽然钱牧斋有政治上的软骨病,但在爱情上却相当坚执,起码比松江陈子龙要强,柳如是最开始是属意陈子龙的,两人有一段很深的交往,而且年龄相仿,但陈最终没敢走出这一步。传说两人结婚那天,乡人多以石块投掷婚船上,但钱柳神态自若,如期完礼。冲这一点,就有理由对钱牧斋投去一份敬意。
柳如是不甘女人的第二性,一心想要争取本就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所以其言其行,无不让人叹畏折服。就拿她的名号来说,也是出奇的多,甚至超过了一般的文人,她本姓杨字怜爱,一称杨爱字影怜,幼入吴江归家院为婢,改姓柳,名隐雯,亦称柳隐字如是,一字蘼芜,号我闻居士,与钱鸾俦后,称柳是字如是、河东君等,身为女人而有这么多的名号,在男权世界里尤其惹眼,但显然有深意存焉:她每每在自身命运发生重大转折时改换名号甚至姓氏,藉此来作为主宰自己的象征。要知道,以前大多数女人都是连名字都没留下来的。
虽然钱柳姻缘以圆满开场,但却以悲剧谢幕。钱过世后,钱氏族人立即对她施威逼财,柳平静地给女儿留下遗书后,投缳自尽,断然对旧制度作最后一击,殁年仅46岁。多少年后,在污浊的现世,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那种日益稀薄的清洁的精神。
张潮有言,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我站在柳如是墓前思忖着,觉得河东君足可当之。“桃花得气美人中”,她的一生,有大气在,有大美存,经过几百年的风雨,我们愈能感受到她内在的光华来。(2005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