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曾经给我带来过优美的阅读经验,这种经验,类似于在语言丛林中去捡拾灵感的石头,有时也能拾到一枚欲望的坚果,给我们枯萎的心灵以无复追寻的轻度的愉悦。可以说,黄灿然提升了汉语的尺度,而读黄灿然,则庶几乎可以提升我们心中的诗性:我承认,在黄灿然的笔下,你几乎看不到那种很糟的东西,很低的东西,你感受到的是永远是振翅中的飞翔和翔而后集之美,因为,我们的灵魂,终于在扑打后找到了栖居之境。而在现实中,我们看到,有的人貌似先锋,裹着的却是寡淡的外衣;有的人宛若思想的圣处女,却无异夜色中的娼妇。
诗歌是黄灿然心中的黄金,他的翻译和媒体工作则充其量只是金屑。而《格拉斯的烟斗》则做的是白银的工作,那是他日常翻译和阅读之余声色笔记。声色者,有声有色之谓也。套个很囧的说法,就是给我辈打开了洞悉世界的全球化视野,文坛轶事(现在叫八卦)在在拾来,读后可无语、可掩卷、可侧目、可喷饭、可附和、可横议。文体类似于董乐山的《西书叶拾》,但内容却大多关乎二十一世纪的精神图景。用书中扉页的话说,黄灿然的这本书,是博览之余留下的读痕,他是见果就摘,见花就采,见精就取,见好就收。书里,我们既可以看见德国作家格拉斯那幅叼烟斗的招牌动作,还可以看到作者对耻骨的玫瑰的深度阐释。而他点到为止的功夫,却让一个珍贵的词盈我怀中:克制。
(《格拉斯的烟斗》黄灿然著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最委婉的词》
作为当代最重要的女诗人,翟永明始终是不可或缺的。从《女人》、《人生在世》到《静安庄》,她的诗歌始终秉持着一种稀罕的才情、不可遏制的天赋和精到的诗艺。可以说,翟永明的诗伴随我度过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到如今的漫长而幽暗的黑夜,她的诗真正从内部影响着我,呼唤着我,烛照我那昧于语言之途的茫茫时刻。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但读翟永明的诗歌,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抵达。沉潜和飞翔、痛楚和抚摸、深邃和缺失、歧途和宿命,当她遇到欲罢不能的这一切时,她说,诗歌从没有让我失望,我热爱一生中的这些瞬间。
手头藏有七八本翟永明的诗文集。诗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翟永明诗集》、《终于使我周转不灵》和随笔集《纸上建筑》、《正如你所看到的》。其中《女人》是她的第一本诗集。其中完整地收入了她的组诗《女人》,在这组诗里,翟永明引用了两位作家的话,一位是杰佛斯的:“至关重要,在我们身上必须有一个黑夜”。另一位是美国自白派女诗人普拉斯的:“你的身体伤害我,就像世界伤害着上帝”,毫无疑问,翟永明诗中早年无所不在的黑夜意识和女性身份,使她最终成为中国诗歌的不败的玫瑰,甚至在一切玫瑰之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的那本《正如你所看到的》,还是翟永明的亲笔签名本。
《最委婉的词》是翟永明的最新诗文结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诗歌一改过去的激情,而愈来愈沉入平静和智性,有时也有对现实的轻微的介入。比如那首《最委婉的词》,灵感大抵肇端于美国方言协会的一次评选,他们把“RegimeChange”(政权更迭)选为“最委婉的词”,翟永明说,这个词,翻译成中文\就是“改朝换代”\翻译成政治术语就是“政权更迭”\翻译成成都语\就是我们通常爱说的“下课”\翻译成爱情术语就是“移情别恋”。是的,最委婉的,也是最决定性的。就像翟永明的诗,肌理细腻,却又那么意味悠远。
(《最委婉的词:翟永明诗文录》东方出版社出版)
谷林《书简三叠》
此书是谷林老人写给止庵、扬之水和沈胜衣三位的书简汇编,凡145通。前几年曾精读过老人的《书边杂写》,其文字隽永素朴,平实冲淡,读来醇香扑面,受益无尽。今一睹手简,充盈其间的是挥之不去的人文情怀。在世风浇薄和世道浇漓的当下,还能读到如斯纯净的文字,让人体味出一种说不出的好来,这好,何止是文章之好。
张荫麟《素痴集》
人的寿夭,皆有定数。当代很多文史人物,初无大名,其后以其高寿,却能终享重名;还有一类,则虽天纵其才,却未永年,名难再彰,张荫麟即是一例。他是清华文科才子,曾与钱锺书有“南秀北能”之并世名,三十二岁应傅斯年之请著《中国史纲》,博观约取,沾溉史界处良多,不幸以三十七岁英年西归,令人叹惋。素痴是他的号,今取其为文集名,倒也是概括张荫麟一生行状的贴切之语。人间素痴,还有几人能够?
唐吟方《雀巢语屑》
此书与郑逸梅《艺林散叶》循的一个路数,片玉小集,饶有风致,而所记皆近现代艺林人物之清言逸行,涉笔成趣,读来轻松之极、有味之极,风吹哪页读哪页,时有让人会心处、启智处。唐吟方本为艺界中人,所记皆有出处,非今大话文章可比。试看一则:北大教授李零倩余刻闲章,文曰“小字白劳”。其云:既名“零”,一切作为,岂非“白劳”。不禁令人莞尔。
黄裳《来燕榭书札》
时代前行得愈疾速,人也许就会愈伤怀,为那些逝去的一切。曾几何时,书信是我们与外界联系的重要手段,而今在网络时代的胁迫下,已悄然渐行渐远,书信也成为稀罕物了,近几年的名人书札收藏品拍卖,价格持续坚挺,就是明证。黄裳先生是藏书大家,本书是他与周汝昌、范用、姜德明、李辉等人的通信集,共二百五十三通,书简写作时间横跨近六十载,悠悠旧事,浸透纸间墨上,读来不亦快哉。观此书,终于得晓黄裳笔名之来由,原来他原名容鼎昌,当年因慕“甜姐儿”黄宗英,而取现名,意为“黄的衣裳”。据黄追忆,钱锺书曾为其写过一联“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可谓双重证据。
聂绀弩《散宜生诗》
好的日子很难一过再过,好的书却可以一读再读,只要你愿意。比如这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版的薄薄的诗集,每每胸有块垒时,辄取来略读一读,精神就会为之一振。同他那一代知识人一样,聂绀弩身多坎坷,但决不消沉,以诗遣怀,以至无心插柳柳成荫,其旧体诗洵为一代史诗,被誉为诗坛奇葩。“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读到的是慷慨;“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读到的是沉痛;“未见新苗高一尺,来锄杂草已三遭”,读到的是无奈。时过几十年,这些泣血之诗,仍然让后来者震颤。国家不幸诗家幸,此又是一例。
杨联陞《哈佛遗墨》
商务印书馆推出的这本小书,让我们有幸看到了杨联陞作为学问家的另一面,机趣而温情。作为世界汉学第一流学人,他曾自喻“敢比仰山杂货铺,何称舜水再来人”,自谦中透着自信,并与胡适论学谈诗二十年不辍。而半世纪的海外游学,丝毫不减他的桑梓情、同学谊,国内发生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有忧思,也有欣慰。这本书实际上也是他浓缩了的人生的见证,读之,有不尽之思。
卡特琳娜·萨雷丝《古罗马人的阅读》
闲来喜欢杂览,最佩服的是外国人做学问的功夫,日本人引得做得最好,可以细到给每个字做索引,而西人则是那种实证的能力,深湛精微,实在让人叹服。比如这本小书,研究对象是公元一世纪古罗马人的阅读,读来却让人身临其境,而对作家、书籍、读者的专章研究,条分缕析,不蔓不枝,读来也让人觉得此书就是为我所写,无关学术。最后让我改用古罗马散文家小普林尼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文:我们必须延长这种转瞬即逝的短暂时光,不是用行动而是通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