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之后漆剑就要告辞了,妈妈假意挽留一番,漆剑也颇君子风度地和她客气。我在一边看着,我知道漆剑在那些故作爽朗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自以为是的委屈,他真的只是一个受惯了溺爱的孩子而已。
我去送他,果然一路无话。
我以为漆剑无法接受我的母亲,我和他从此也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了。
然而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漆剑缓缓牵起我的手来,轻轻地摇一摇,再摇一摇,好像在用手慢慢拨开我心底的一片片阴云。他已经过了一番思想上的争斗了吧。
我的心情暖过来:“是啊,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家境。你的想法有所改变吗?你还要娶我吗?”
他抬起我的眼睛:“我更加坚定地要将你带离这个地方了。当我看到你梳妆的碎镜子,你吃饭的破餐桌,你睡觉的烂棉絮……我更加坚定要补偿给你漫长的二十年里缺失的那些幸福……”
“可是你要承受的不光是我一个人,还包括我的母亲,你能受得了吗?”
“我!……”漆剑刚刚说了一个“我”字,突然站台的两侧同时驶过两辆火车,一辆是从北京西到上海的,另一辆是货车,上面装满了木材和煤炭。两辆列车嘶吼着,向相反的方向运行,卷起巨大的风。我们困在中间,头发被吹得纷乱,衣服里像灌满了水一样鼓涨着。我只看见漆剑坚毅的嘴唇有节奏地一张一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真切。我不断地把耳朵凑过去凑过去,贴住他的脸庞贴住他的胸口,世界荒掉了,除了车轮与铁轨磨擦的轰鸣,什么声响也听不见。我们被困在由奔驰的火车暂时组构的囚牢里,紧拥着彼此,相依为命。
“……等我给你写信。”这是我听到的漆剑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漆剑的坚定或者是说我的坚定,最初的恋人们的坚定,除了坚定本身,没有任何可以依托的介质,因而显得特别没有底气。
当他说爱的时候,我就信了;他说会不间断的飞鸿传信,我就信了;他说会一辈子相牵相挂着携手流浪,我就信了;尽管心底带着无尽的叹息和犹豫,我还是信了……然而如此没有依托的坚定,最经受不起的就是时间。什么能敌得过时间呢?连我们的生命尚且无法与之匹敌,何况只是青涩时节那些未经斟酌的约定。
漆剑离开之后的短短几天里,我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心像悬在火上的烤肉般翻来覆去火烧火燎。
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光线较为充足处佯装看书,夕阳将路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道道狭长的暗影在眼前越过,阳光和阴影交替着扑打在脸上。
妈妈踩动缝纫机踏板的身影魔鬼般巨大:“这样的一个男孩子,除了甜言蜜语之外,他还能带给你什么?”
我伸出手臂暴露在光线之下,木板门上映出我柔软的左臂和修长的纤纤手指,指甲被扩大拉长了,夸张地美丽。我说:“他能给我的生活中带来快乐,这就足够了。有什么,比缺少了快乐更可悲的呢?”
“认识他之前,你不是照样快乐吗?”
“是吧。我以为是。做功课,考一个好成绩,跟在陌生的老园丁后面看着他修枝剪叶,曾经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就很快乐。可是……可是。”
可是我遇上了一个男孩,他来过,又无缘无故的消失了,于是心上有一个地方就空掉了,于是我不再快乐了,于是必须借助一些东西将那块空掉了的地方填满之后,我的心上才不会再凉嗖嗖的。而我发现离开苏朗之后,只有漆剑给过我温暖的感觉,我要牢牢抓住这感觉。
我疯狂地给他写信,每日两封。上床睡觉之前写一封汇报一天的生活情况,做了哪些家务,见了哪种可爱的动物,动物的眼睛鼻子都让我联想到他……无非是说些诸如此类不着边际的话。早晨起床之后再写一封叙述昨夜的梦境,梦里的快乐和忧伤,梦里的盼望和眼泪……我的白天和黑夜都交给了他。
“别写了,你们迟早会分手的。”这是亲爱的妈妈给她宝贝女儿的恋情下的咒语。
“你们迟早会分手的,那样的男孩子,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别无所长。”
“你们迟早会分手的。总有一天你会厌倦了漂亮的外貌,更注重一些实际的东西。比如稳定的收入,比如坚实的家庭后盾……”
你们迟早会分手的,你们迟早会分手的……他们都说我们会分手,他们都等待着生活慢慢向我揭示真相,看我慢慢走进早已预设下的陷井,那陷井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惟独我一叶障目,在咆啸的规劝声中一往无前,挣脱千手观音般凌乱嘈杂的拯救之手,义无反顾地往下跳进去了。
我彻底地背叛了母亲。在她一遍遍比较漆剑和小惦的优劣之处时,我忍无可忍地爆发:“为什么你就不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让一个没有能力的女孩来背负你的后半生?你还那样年轻,为什么不去找个能担待的男人嫁了?为什么要让我背叛自己的内心来成全你对爸爸的爱?”
“你改嫁吧你改嫁吧你改嫁吧……我没有能力背着你往下走了!”
我山洪暴发般声嘶力竭的咆哮喝止了妈妈没完没了的毒咒,关于我和漆剑的爱情所下的毒咒。
“真没良心啊……”妈妈发了一阵子愣,然后这么轻轻的念叨了一句,收拾好缝纫机上的破布条进房间睡觉去了。
那时候我以为横亘在我和漆剑面前惟一的障碍就是母亲的势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时间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人的感情会在时间的长河里越冲越淡渐流渐远。我以为摆脱了母亲的纠缠就能迎接我和漆剑的樱花般绝美的爱情前程。
我打点了简单的行装,连夜赶路。夏末的夜啊,喧闹而宁静,刚刚长成的油绿的禾苗迷迷茫茫地铺展开去,每一棵禾苗下面都隐秘着无数喃喃私语的细小的爬虫。它们躲在青绿色的叶片下面窥视着我自私鲁莽的行径,数以千万计的晶亮的眼睛如天上的星光般明明灭灭。
我穿着憋脚的凉鞋奔跑在田间泥泞的小道上,抄近路赶到镇上惟一的火车站,中途经过一片坟场,有新坟上插着缤纷的花圈,香火未灭,诡异的美丽,诡异的繁华。我此刻的心情正如这夏末的新坟般繁华而孤清,急切地奔赴一个不可知的去处,孤清地领受着抛弃和被抛弃的疼痛。
母亲没有送我,也没有挽留。她只在我出门之后将敞开的木板门拉好,隔着门板纵横交错的缝隙问了一声:“这么晚了还有到漆剑那儿的车吗?”
我落荒而逃。我只说:“你改嫁吧。”然后落荒而逃。
向售票员报出漆剑所在的城市时,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轻微地颤抖,怕冷似地紧缩双肩。上火车时列车员将我拦住:“瞧你这一脚的泥,跺跺干净再上来。”
我退到后排玩命似地跺着泥巴,心脏紧张得要爆裂开来似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走过来,清秀灵动的,轻轻拉我一把,将我扯上火车。
我和男孩的座位相邻,背靠背的那种相邻。他侧过头来问我:“到哪里?”我摇摇头,没敢搭腔。毕竟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不敢随便让陌生人知道行踪。
这样相安无事地坐了一阵,男孩拿着票挤到我这一排,跟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带孩子的妇女商量一阵,将位置调换了一下。他坐在我的对面,调皮地眨眨眼说:“你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吧?瞧你这一身脏的。”我侧过头去不理他。
“胆小鬼。”男孩转过头去从背包里摸出一本读物,“给你看书,这样总行了吧?”
我接过他的读物看一看,是周大新的《走出盆地》,薄薄一册,正好用来消磨火车上不长的两三个小时。
“我不逗你说话了,看吧,待会儿一起下车,你买票的时候我就听见你要去的城市了,跟我同一站。”男孩说。
在火车上的那两个半小时显得特别漫长,长过我这一生。到站时天色还没有大亮,男孩果然跟着我一起下了车,前后脚出站。我在候车室里等天亮,这么早给漆剑打电话显然不合适,家里还有其他的长辈,不能打扰他们的好梦。男孩跟着我在候车室里坐下来说:“这边比较混乱,坏人多。等接你的人来了,我再走。”
我瞪他一眼,心想:你就像个居心不良的坏小子。
我换一个离男孩较远的位置坐下,免得别人以为我们本来就是同伴,那样的话,即使他有什么无礼之处别人也不便插手。
“我有麻风吗?”男孩远远冲我扮个鬼脸,还好并没有跟过来。
我搂着简单的行李全身戒备地坐在候车室里,盯着对面墙上的大石英钟,那秒针反应迟钝似的,老半天才跳一跳。男孩嘲笑地撇着嘴角叫我“鹌鹑”,自顾自在候车椅上横躺下来,瞪着天花板唱歌: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我说你别唱了别唱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