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绝佳话题:安霓
就以那个晚上为起点,来谈谈安霓。在这之前的多数时间里,每当大家说起安霓,子谦会立刻噤声低头。他不想与一个毫无好感的女人扯上关系。人言何其可畏!与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发生绯闻,无异于把自己推进一口储蓄口水的大锅。此后你不得不承受生活强加给你的探询和质疑。纵使你有一百张嘴,也无法给每个人圆满的答复。子谦没有力气站到风口浪尖接受公众的裁定。他个人的人生态度,是生活需要平静。
在他们(主要指褚颖虹和赵子澈)嘴里,安霓这个名字总和这样一些形容词并至:差劲、自私、自利、唯利是图、过河拆桥、小奸小滑、爱占便宜、虚荣、倨傲无礼、自命不凡、浅薄无知、智商偏低。如果一味迎合发泄欲,不考虑用词的精准,他们最想送给安霓的一个词是:狗屎。无论是前面的,还是最末这个总结性质的词,都有对应的具体典故。随便举两个例子:
过河拆桥。这个要追溯到两年前。当时情况十分危急。突然间安霓面临下岗的威胁,原因是剧团三个领导一致将她视为毒瘤,必剜之而后快。那阵子褚颖虹还是她的闺中蜜友。朋友遭逢绝境,褚颖虹挺身而出,利用自己的一点关系帮安霓办调动。经历几番周折,安霓因祸得福,调进了市文化局,从一个生僻戏剧行业的蹩脚演员变为炙手可热的政府部门办公室职员。然而试用期未过,安霓就以令人称奇的速度成为众矢之的。一天下午,文化局一位副局长为个什么事打电话到她所在的办公室,正好她接的电话。她没听出副局长的声音,习惯性地拿腔拿调,语气比市委书记还跩。第二天,她被勒令自动辞岗。这回她利用试用期内硬拉上的一个关系,使自己调往下面一个县的文化馆。接下来大家就听到了她散布出来的一个论调。她说,是褚颖虹暗地里搞鬼,不然她一定会在市文化局干下去。褚颖虹后来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种悲怆的声音为自己申辩:我搞她?那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还费那么大的劲帮她干吗?没人能理解安霓为什么会那么说。人们所目睹的一个事实是,从此她与褚颖虹形同陌路。
小奸小滑。这方面的佐证很多,但因为全部是极细微地在生活小节中体现,故需要感觉敏锐、看事入木三分的人,才能够一语中的。这里不妨借用子谦的妹妹子澈提供的两个细节。一件事是,子澈有次去苏州旅游,回来给安霓带了条丝巾。安霓拿到手里立马又是撇嘴又是摇头,花色啦款型啦全不是她中意的。弄得子澈哑口无言。另一件事是不久前发生的。那天安霓突然给子澈打电话,说她刚买了一张新桌子,要把子澈的桌子还给她。回忆半天,子澈才想起以前曾送过她一张电脑桌。子澈当即愕然。那桌子是以前送给她的,再说了,她没买新桌子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还呢?子澈是这么分析这类小事的。她说,安霓为什么要马上申明不中意那条丝巾?因为她怕欠人情。让对方意识到那东西她不喜欢,并不需要,那这事就可以定位成她卖个脸接受他人的好意了。为什么要还桌子?道理是一样的。现在她有新桌子了,旧桌子扔了的话,她原先欠的那个人情还在那搁着,把这桌子物归原主,人情就还掉了。子澈对她的这些小聪明看得一清二楚。她所反感的是,为什么安霓如此热衷于计算与他人交往中的得失,更何况是朋友之间——当然,子澈越来越看清楚安霓后的现在,她心里早就不把安霓当朋友了。
用以佐证安霓如何让人讨厌的典故实在太多,多得可以使他们五人任何一次聚会都把她当成话题。那个秋天的晚上,子谦、褚颖虹、子澈,以及褚颖虹的老公徐峻、子谦的准妹夫章晓晨,五人像往常一样聚在褚颖虹家打“保皇”,照例唾弃了一番安霓后,徐峻忽然一拍脑袋,指着子谦说,对了子谦,前阵子我在路上碰到一对老朋友夫妇,无意中我朋友老婆提到了安霓,你猜她怎么说?说是她听说安霓近期正陷于苦恼中,苦恼的原因,是一个原先也在剧团后来辞职去开打金店的男人,在巴结安霓,说是安霓的姑姑、姑父都很喜欢这男人,但安霓自己压根儿对那男人不感兴趣。徐峻疑惑不解地继续说道:“子谦,你听听,她说的这个男人不就是你吗?真有这回事?”
子谦吃惊非小。安霓这种德性,她怎么去理解一件事都有可能,他犯不着为她的自以为是生气。他感到愤懑的是,安霓竟故意去散布这种说法。为什么他确定安霓在故意散布?因为在他紧接着对徐峻的追问中得知,徐峻那个朋友的老婆是保险公司的,跟他们的圈子毫不搭界,且她根本不认识安霓,连她都知道安霓在逃避他赵子谦的追求,那不是全M城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一个不被对方感兴趣的女人了?
天大的笑话。问题不在于子谦已在公众口水中变成一个死皮赖脸的小丑,男追女天经地义,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不必羞耻。问题的核心是,这个男人追的是安霓,一个坏女人。子谦必须设想到,公众极易推导出一个对他不利的结论:一个连坏女人都追的男人,难道不是末流货色?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赵子谦,从没追过安霓,他要是动过一次追她的心思,下辈子就投胎变成一头猪。他为什么要去承担这种贬损他的、与真实情况背道而驰的绯闻?
那个晚上子谦确定了一件事:替一个本性鄙陋的女人保守秘密,以维护她的部分自尊心,是极愚蠢的。他和子澈相视一笑。在得到子澈的眼神鼓励后,他决定将近期发生在他和安霓间的秘事公之于众。这件事在发展过程中,他总是烦躁不安、举棋不定,于是子澈全程充当他的军师。她对事情始末了如指掌。在子澈不失时机的多次补充下,子谦把事情经过详尽地给大家讲述了一遍:
简单说就是两个月前,即夏天的某几天里,安霓的姑姑、姑父不停来找子谦谈心,很明确地告诉他,他们相中了他,想把安霓这个自小寄养在他们家的侄女嫁给他。子谦当然已经知道安霓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一开始就心生拒意。但一来安霓的姑姑、姑父要把安霓嫁给他的意思太过坚定不移,令他感动;二来他想到,自己年纪实在不小了,心里那么渴望找个女人结婚,而安霓尽管声名狼藉,但毕竟他和她从未有过直接的接触,或许她被他们大家妖魔化了呢,她本人不见得那么可恨的,既然有一个唾手可得的结婚机会,他试一下又何妨?子谦接受了安霓姑姑、姑父的好意,配合他们的意思,邀请安霓吃了一次饭。但就是这仅有的一次单独接触,使他比任何人都讨厌安霓。他深恶痛绝的是安霓的装蒜。明明她姑姑、姑父找他游说的事得到过她的首肯(有几次他们劝说他时,她都在场),她非得摆出一副很傲慢的样子。而且她的傲慢不是点到即止,是由始至终。子谦一下子看透了这个女人,觉得她比传说中的还要讨厌。他硬下心肠不再接她姑姑、姑父的电话,甚至在她终于首次主动给他打了一次电话时,他也充耳不闻。这事就这样结束了。
他并不想把这件事说出去。他考虑的是安霓。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她够没面子的。替女人维护面子,这一点绅士风度子谦还是有的。没料到安霓这么可笑。后来子谦只要一想到她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方式散布他与她之间的那件事,就忍不住摇头,进而觉得,安霓已经可笑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2.“保协”、恐睡症之类
那年秋天他们五个人被一种东西凝聚在了一起。凝聚他们的是扑克。他们玩的是一种简单却特别容易使人亢奋的扑克游戏:保皇。这个稳定的五人组织被他们自己戏称为“保皇协会”,简称“保协”。每周五下午,雷打不动地,“保协主席”褚颖虹会给其他三人发短信、打电话(她老公当然不用),通知晚上活动的地点、开始时间,所需配备的诸如茶点、水果、音乐碟之类的佐料。在那段时间,五个人一致认为,打保皇是生活中最重要、最必需,最最能够令人兴奋和快乐的事。褚颖虹说,打保皇比洗脚、按摩、做爱,都要有力度。她的意思是,打保皇是最利于她与徐峻夫妻生活和谐的一种活动。打一次保皇,她和徐峻的夫妻生活就润滑两天,否则他俩必须每天吵架。作为一对爱得谁也离不开谁,但总会吵个不停的夫妻,这两个人深知,吵架太烦人了,弄不好哪天吵疲了,各奔东西。俩人不愿坠入那般绝境,于是设法寻找阻止吵架的良药。找到了保皇。所有人都理智地认为,在褚颖虹和徐峻孕育出一种更为行之有效的“止吵良药”——一个小宝贝之前,保皇是必须打下去的。从这个角度说,打保皇之于褚颖虹和徐峻,是很严肃的一件事。
对子澈和晓晨来说,这二人和谐的恋爱生活正面临一个新的命题,即他俩到底什么时候让恋爱升级,给周围的关心者一份满意的答卷,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两个人在这场恋爱前都历经过一场又一场折磨煞人的恋爱,内心里他俩是不希望再折腾下去的,但在节骨眼上,却又不约而同患上了婚前恐惧症,瞻前顾后地,充满为难情绪,怎么都拿不准主意。打保皇可以使他俩从生活的穷追猛打中暂时解脱出来。
而子谦呢?作为“保协”唯一的单身汉,他痴迷于此的原因就没另四人那么复杂了。随着单身时日的增多,他越来越害怕上床睡觉。人一睡就不再有清晰的思维,而思想不是人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标志么?他就觉得,睡觉是最没价值的事,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他不是得了失眠症,失眠是没办法让自己睡着,而子谦是拒绝让自己睡过去:他得的是恐睡症,这和失眠是相反的两件事。每到夜晚,他总舍不得睡,总想干点什么,以取代最无意义的睡眠。
他们通常打一整夜,翌日凌晨,由得分最低的那位请吃早点,或吃夜宵。反正在M城,夜宵会延续一整夜,直到与早点顺利交接。
特别奇怪的是,在这些“保卫皇帝”的扑克游戏中,子谦总是当太监。这么说不够形象,换种说法吧:假使那个秋天“保协”举办过十五场“保皇运动”,子谦至少有十三个晚上做太监的次数最多;具体到某个晚上那一场,假使那晚他们打了二十局,至少有十六局是由子谦做太监的。他成了太监专业户。到后来,大家索性任何时刻都把他当成太监。
这桩怪事使子谦常生出这样一种感慨:生活,或生活之外更广阔的世界、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外的空间里,一定存在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生活是种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那么那种力量就是生活的精神核心。它主宰着生活,使生活发生诸如巧合之类的怪事。
这么分析有矫情之嫌,但没办法,那段时间,甚至那之前更早些时候,包括现在,也就是说时时刻刻,子谦思考事情时特别容易将之抽象化,以至于为自己徒增烦恼。
绕来绕去绕到子谦的恐睡症上了。现在他必须坦白了:这个事是他的心理作祟。可是,他心里那些抗拒睡觉的念头,并不是他自己能够打败的。他阻止不了它们,就像他阻止不了地球总有一天会消失一样,只能任凭它们在他身体里愈演愈烈。
要说到恐睡症发作最激烈的一次了。那天夜里,子谦正躺在床上抗拒着睡眠,并又迫于困意的催促急需入眠,骤然间,他感觉自己在一个深而空洞的空间里,直向下坠去。其速之快令他大骇。他猛地意识到,他要死了,正进入濒死状态。求生的本能使他使出浑身的劲,来阻止这种坠落。突然间,他眼睛睁开,同时听到自己的惨叫,并发觉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接着他彻底清醒,发现躺在床心。从坠落到发现安然躺着的这整段过程,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他感觉痛,一摸,的确被撞了,小腿、大腿、胳膊、侧腰上,都有撞伤,不是肿就是划痕。撞到的只可能是床旁的电脑桌。问题在于,如果刚才一切都是做梦所致,这梦起止都太快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完成了一个梦的过程,并且还向桌子撞过去,再回到床上,这太不可思议。他无法解释这个神奇的速度,只能认为,他和桌子之间的接触不是撞,而是弹。像乒乓球一样,射过去,弹回来。可对于百多斤的人体,这种弹,简直难以解释。那个晚上,他因刚刚发生的事故毛骨悚然,躺在床上回顾它,直到天亮。中间他一度觉得,那不是做梦,而是差点进入一个多维空间。人在似睡非睡的状态时,精神上是最脆弱的,生活的三维空间外的一个空间便乘虚而入,试图将他吸过去。好在他及时使意识生出力量,在即将被那个空间吸走的刹那,挽回了自己。他并不是撞到桌子上,桌子只是一个替代,它是人们熟知的生活空间与另一个未知空间之间的门。他撞到那门上,又弹了回来,大难不死。
那晚后,子谦对睡觉产生了更大的敌意。他甚至要求自己重新考评他眼下的生活。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安霓的姑姑、姑父兴师动众找上门来。凭良心说,子谦在安霓一家强大的进攻前最终缴械投降,决定与安霓试上一试,最大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他有他性格上的弱处,这他自己也有所觉察,而这种弱处不幸使他最终成为安霓散布出的话题中的一个小丑。他不该迁怒于安霓过分激烈的自尊意识。要怪的话,也只能怪自己。
就像子谦的妹妹子澈。在他们五人中,数她看事最为透彻。她比谁都早地了解到安霓的讨厌。但早先安霓还在市区工作那时,子澈时不常和她一起去逛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在自身致命的弱点前,和子谦一样,子澈输了。她总会无聊,而和安霓逛街会帮助她阻击无聊。
3.恋爱盲
子澈告诉子谦,说安霓给她打了个电话。打电话没什么好奇怪的,作为相互的玩伴,她俩经常通电话。可供揣摩的是,安霓专门给子澈打电话诉说一个博士正迷她迷得没了人样。之所以用“诉说”这个通常连缀在苦难、伤痛之类词汇前面的词,是因为安霓的语气的确是在说一桩令她烦恼、不堪忍受的事。不妨将安霓的“诉说”原音重现一遍:
可喜欢我了。太喜欢我了。博士都这么爱激动吗?见着喜欢的人就激动得不行?他们一家人都喜欢我,都激动得不行。哎呀怎么说呢?你说一个人要遭人喜欢,怎么推都推不了。那真是没治了。他,还有他们家,干吗那么喜欢我啊?你说人家对你示好,你总不能抽他两巴掌吧?那我也太没良心了。怎么着我都得顺着他们点啊。否则人家那好心不是给我当成驴肝肺了?可我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精神应付他们?我得上班,接电话、打电话,收发文件,里里外外那么多事都得靠我。这不,这两天还有一个领导老烦我,请我给他张罗个事。什么领导啊?离了我就不行了。你说说看,我事儿那么多,还得成天跟他们一家人周旋,多没劲啊?累死我了。
子澈依葫芦画瓢给子谦复述完安霓模仿着京腔说出的那一大段话,没等他有所反应,她自己先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