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的生命在不断分化,每一个部分都与山、水、虎耳草等等其他的生命现象黏附在一起。不可避免的,在我们仿佛与边城里各种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并正当我们在酒神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长驻不衰的同一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中,无论是爷爷和大老的死、可能"明天"回来的二老,还是留下泪来的翠翠,都使我们感到难受和茫然,但是,纵使有恐惧和怜悯之情,我们和翠翠一样,仍是幸运的生者,而且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与众生一体,与创造生命的生殖欢乐紧密相连,这便是在合上沈从文的书时,一种涤荡了五脏六腑的清净的来源。沈从文不断塑造出一个一个永恒的现象,用以克服个体的个别的苦难。眼睛里含着落日和黎明,浑身散发着雷雨过后的清香的女子,用强健的美感战胜了生命程式中固有的苦恼,把苦难从自然的面容上抹杀的干干净净。
真是庆幸,上天给了沈从文这样的一双眼睛,让他不小心瞥见了自然最隐蔽的奥秘和恐怖的内核的同时,也给他受到刺激后治疗的办法:好比人们如果直视太阳,因为太刺眼而偏过头去,为了保护眼睛不受到强光的伤害,而出现的光斑。他笔下的人物,从来都长着美的面庞,人物生长于斯的土地都有着最健美的力量,它们就是沈从文运用的"光斑",就是美。这种美根源于自然和万事万物的本原,这种美的体验绝非蒙蔽在事物真相之外的幼稚,也不是故做天真的矫情,它以欣赏这世上美好的事物为责任。
三
只是,沈从文无法看到北京城里能建起他心中的那座新城了。正如他在1948年一次自杀被救时叨念的那句话:"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不能对他的能力做过高的估量,他也只是一个有祖籍的人,是一个在1951年解放后第一篇文章《我的学习》中,称自己在自己的思想斗争中倒下的人。原来,他不是一个全能的人,甚至不但不是一个全能的人,还是一个有着太多软肋和硬伤的人,他感知痛苦的末梢神经实在太丰富,也太敏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