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二皮走了
山子跟着李院长进到ICU病房,里面静穆、严肃、压抑的气氛,让山子大气也不敢喘。
里面一共有三张病床,三张病床上都躺着人,山子顾不上分辨哪张病床上是二皮,只听得静静的病房里,几台仪器“吱吱”响的声音分外刺耳和惊悚。山子稳了稳神,见李院长走向了靠窗的一张病床,这才看清那张病床上躺的是二皮。
二皮的脸又黑又瘦,头发全白了,白被子下面整个人的轮廓清晰可见,肚子大大的。二皮是胳膊上、胸上、头上裹着或插着各种管子,他上方的一个像小电视一样的监视器上,好几种数字不断地变化和闪烁,山子也看不懂,也不好意思问。
突然,山子发现二皮的枕头边上露出了一小截细细的竹棍,在白白的床单上很显眼,就想把这小截竹棍拿掉。
李院长制止了他:“别动,枕头下面全是二皮的宝贝,有棒棒糖、小饼干、饼子、糖块什么的。平时的时候,他总是念叨,好像是一个名字,叫‘月儿’。我有一次问他,这些东西是不是留给月儿的,二皮就笑了。今天早上,醒过来,就摸枕头底下,见没有东西,就‘嗷嗷’地叫,我就知道二皮要什么,就赶紧让人给送了过来,放在他的枕头下面,这才安静了。唉!这个‘月儿’,也不知道是谁。”
“是我的女儿,平时我女儿也照顾他。”山子苦笑了一下,“这个二皮,就记得月儿。”
“哎呀!我就说嘛!好人有好报啊!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这么一个痴呆的人,居然也记得住你的女儿,可见这人啊!他就是再傻也是有心的。你女儿好有福气!唉!”李院长长长地叹口气。
山子也觉得是这样:“是的,我女儿真的是一个好孩子,也不知道,二皮能不能坚持到七月份。如果能坚持到七月份,我女儿就能来看看他,见见他。”
“哦!”李院长没再说什么。
李院长示意山子往外走,突然,二皮喃喃道:“月……月儿……月儿……仙女……仙女……”然后,“吧嗒吧嗒”嘴,又睡了。
“看来,在他的心目中,你的女儿就是仙女啊!真是,唉!难得!难得啊!”李院长边说边摇头,两个人悄悄地蹑手蹑足地走出了病房。
山子告别了李院长,坐在车里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山子抽烟没有瘾,可抽可不抽,多是为了应酬。这个时候,他可是特别想抽支烟了。
山子想了半天,想起了二皮是怎样和平坡的蔬菜批发店有了一种不解之缘,他披散着头发,把窃贼吓跑的场景,山子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想笑。而且,他第一次见新月,就和新月很亲近,他是那样奇特而又自然地和新月有了一种断也断不了的关系,即使几个月不见新月,他的心里也挂念着新月,嘴里仍然念叨着新月,这个一种什么样的宿命,让一个身患重病、脑子痴呆的垂暮老人和一个鲜花般的新月有了一种宿缘,这真的是命吗?
如此说来,是不是应该在二皮离世之前,让新月见一见呢!山子左思右想,怎么想也觉得应该让新月见一见二皮,因为新月小小年纪对二皮的挂念和照顾,也是超出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认知。新月小小的心里居然对这样一个又丑又脏的邋遢老人,有着异乎寻常的关切,这难道也是命运使然吗?要不,用什么理由来解释呢?如果,不让新月见二皮一面,恐怕新月会埋怨自己的。
山子想了又想,拨通了兰香的电话,说了二皮的事情,问兰香是不是让新月下个星期六回来见一见二皮。
“应该的,应该的,宝贝很关心二皮,在这里有时候还聊起二皮,也很关心他呢!下星期六你来接我们吧!”
到了下个星期六的下午,新月来看二皮的时候,二皮又瘦了很多,几乎是皮包骨头了,但好像是期待什么似地,二皮还在坚持。二皮整天昏睡,醒来的时候,嘴里就嘟囔着,“月儿,月儿,仙女,仙女”。翻来倒去就是这几个词。护士都知道了二皮的心思,每到他念叨的时候,就会附在他耳边大声地说:“快了,你的仙女月儿就要过来看你了,你再等等,好不好?”
每当这个时候,二皮就满足地笑笑,又昏睡了。
星期六的下午,山子带着兰香和新月踏进病房的那一刻,二皮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眼神炯炯地一下子就盯住了走进来的新月:“月儿……月儿……,仙女……仙女……月儿……”
新月站在二皮的床边,俯视着二皮削瘦黑黄的脸,拍拍他的手:“我来了,我来了,你好好的,啊!”
二皮点点头,用没有输液的左手指指枕头,“嗯嗯”地要新月拿枕头下面的东西。
新月知道,枕头底下应该是什么,就听话地把手伸向二皮的枕头底下,先是掏出了一个小饼干和一块包着彩色纸的糖块,接着又掏出了三个棒棒糖和一个干得硬邦邦的饼子,二皮嘴里还是“嗯嗯”地叫着,新月又把手伸向枕头底下,又掏出了两块带包装的小饼干。
“这个已经够了,够了,我已经吃不了了。”新月笑着对二皮说,但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二皮“嘿嘿”地笑着:“月儿,吃……吃……”
新月点点头:“好,好,我吃,我一定吃。啊!”
山子看二皮精神很好,眼睛明亮,知道这应该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就去请医生给看看,医生过来,看了看各种仪器,对山子点点头。
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好问什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新月让妈妈跟护士借一把指甲刀来,就站在床边给二皮剪起指甲来:“来,咱们剪剪指甲,躺好,好不好?”
二皮的指甲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剪了,已经弯曲了,而且很硬。新月剪起了十分费劲。一个手指甲就要剪很长时间,每剪完一个手指甲,新月就会对二皮说:“咱们剪完一个了,好乖,咱们再剪下一个,好不好?”而这个时候,二皮总会笑一笑。
二皮很安静、很配合,在新月低头剪指甲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新月的脸,眼珠都不错一下。
终于,十个手指甲都剪完了,新月也出了一身汗。在剪指甲的过程中,新月想了很多。想起了她和二皮生活的那六年当中,虽然每次喝了酒,二皮总要闹事,欺负妈妈,但对自己,虽然也不亲近,却从来不打骂。不喝酒的时候,对妈妈还是不错的。那六年,新月衣食无忧,比同村的孩子吃穿都好。这个二皮确实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家里在当时也算是殷实了。赶集的时候,卖了小猪,总还是忘不了给妈妈扯块衣料,买块头巾,也给自己买个饼子,买块糖什么的,虽然那个时候,每次二皮都逼着自己叫他爸爸,但现在想想,当时难道不是二皮真实心理的反映吗?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女儿呢?是不是心里还怨着自己不是亲生的,而对自己不亲近呢?
而现在,这个二皮,即使痴呆,即使弥留之际,为什么心里想的,嘴里念着的都是月儿和仙女呢!在二皮的内心,六岁的胧月娇俏的模样已经铭刻在二皮的心底了,看着新月和胧月如此相像的面容,也把二皮心里残存的一点父爱勾起了了吗?二皮嘴里不断念叨的仙女,胧月那个惨死的妈妈静姝,至从如仙女一般降临到二皮的心里,从此就长驻在二皮心底,几十年岁月的风雨洗涤和冲刷也一丝一毫也没有撼动吗?
新月边想边流泪,一边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一边认真地给二皮剪指甲。如果二皮和胧月父女一场,这最后的剪指甲是胧月为二皮做过的唯一一件事请。新月心里带着伤感,怀着感恩,抱着怜悯,一下一下,认真地给二皮剪完了指甲,这个时候,心里想着都是二皮的好。
新月笑着对二皮说:“好了,指甲剪完了,咱们洗把脸吧!好不好?”
二皮微微点点头,满意地闭上了双眼,当新月用纱布蘸上水刚刚给二皮擦第一下的时候,监视器长长地“吱”了一下,医生在一旁说:“十六点五十分,李二皮去世。”
新月仔细地给二皮擦着脸,纱布很小,新月只能一点一点地擦,直到手里的纱布都变黑了,新月又换了一块,一直在仔细地擦。这时,护士端进了一盆水,里面浸着一块毛巾,新月拧了毛巾,把二皮的脸和手仔细地擦得干干净净,盆里的水都变黑了。
护士拿来一个包袱,给二皮换衣服。
山子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到这个,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不是我们,这时李院长前几天拿来的。你们出去吧!下面的事情,我们做吧!尤其是孩子,这个孩子已经做得够好了,够多了,不要让她看见不好的东西了。”
“好!后事我们来办吧!”
“这个行,你赶紧和殡仪馆联系吧!这里有他们的电话。”护士递给山子一个纸片。
山子、兰香和新月在病房外面等着护士给二皮换好衣服,一直等着殡仪馆来车把二皮拉走,一家人这才回了家。
山子已经和殡仪馆约好,第二天给二皮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