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燕青一直觉得钱啦美女啊这类东西就跟病毒一样，第一次感染时总会大病一场，可缓过来后，再看到反应就不会那么剧烈了。好比他第一次来南京，看到大城市繁华夜景时，整个人都痴醉了，可看多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第一次拿到工资好几大张毛爷爷，捧在手里翻来覆去乐得怎么都合不拢嘴，可后来总会嫌弃老板娘工资给的少扣的狠。第一次看到南京街头的美女，他只能眼巴巴吞口水，觉得能娶个这样的媳妇儿回去就算为田家光宗耀祖，可蹲在维景国际的喷泉前看多了大长腿白脊背翘胸脯，难免也会觉得腻味。
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金刚不败百毒不侵的大成境界。
可今天见到眼前这女子，顿然感觉到他积攒下的小圆满大如意一下子被碾成齑粉。
他看不出眼前这女人年龄几许，二十？三十？四十？不同年龄段女子的风韵整合得浑然天成，既有二十岁女子的清纯善睐，又有三十岁女人的成熟妩媚，还有一股女王般的强势凌厉，仅仅站在那里，便让整个饭馆气氛变得凝重，就连一向大嗓门的老板娘都禁不住细声细语起来。
那是一种极端锋利的，仿佛能割裂丝绸的美感。
“田燕青，这谁啊？点名找你的……”老板娘向后退了两步，站在田燕青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说道。人常言‘文人相轻红颜相妒’，老板娘就看不惯斜对门小发廊那头发染得像狮子一样的发廊女，经常念叨着敢勾引她男人她就敢操刀砍了她。可她确定，她家男人若是看到眼前这女子，眼珠子说不定都能瞪出来，可她却生不出半点脾气。
女人穿着将身材曲线完美勾勒的红色长裙，白皙双臂抱在胸前，面容白净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工笔仕女画，如瀑长发斜梳向一边肩头，乌黑的长发，白净的手臂，鲜红的长裙，就这么简单的几种颜色拼接在一起，却构成了美得令人窒息的形姿。
她站在那里，凤眼轻佻，眸子环视着小饭馆，目光依次掠过蹲坐在门口的李巧儿，再看向嘴里塞满了吃的现在又嘴巴半张着盯着她瞧的孙狗子，又看了一眼脸上堆满笑的老板娘，最后定格在田燕青身上，接着嘴角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冲啊，杀啊，不要怂就是上啊！田燕青心里似乎有一头野兽在仰天咆哮，被这么美的女子盯住，他没有理由傻愣愣站在这里。可在女人的注视下，这个一向嬉皮笑脸脸皮厚如城墙的犊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挺挺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你们好，冒昧打扰，我找田燕青。”女人粉色的嘴唇轻轻开合，声音空灵婉转似天籁。
老板娘搁田燕青腰间狠狠掐了一把，再雄浑一掌推出，身板消瘦的田燕青便整个人趔趄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差点跌倒在女人面前。
“他就是田燕青，他就是！”老板娘的大胖脸横肉堆积，满脸笑容，虽然不知道这仙子般的女人莅临她这小店是为啥，但这么个女人站在店里，怎么都比刚才一叫花子来要饭强得多。
“对对对，我就是田燕青，你是……”田燕青模仿着电视上两个陌生人见第一面时的情形，抬起胳膊就上前欲握手，可女人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双臂抱在胸前，神情玩味。
他悻悻地将胳膊放下，尴尬地笑了笑，也是哦，他穿的破破旧旧的，腰间还系着油腻腻脏兮兮的围裙，除了笑容自认为很干净单纯外，再没啥亮眼的地方，大美女怎么会放低身架和他握手？
“我姓牛。”她将精致的脑袋朝巷尾方向微微偏了偏，说道：“巷尾住着的那个老人是我父亲。”
“你父亲？”田燕青又被狠狠打击了，原来牛大爷的孩子真的很牛气哄哄啊，那个时常咂巴着嘴吃着他拿的酒肉，笑眯眯听着半导体收音机的老头，当真是个退隐高人？
“因为一些陈年旧事，我爸和我们几个兄妹关系不怎么好，宁肯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愿意跟我们在一起。老爷子硬气了一辈子，他的脾气我这个做女儿的比谁都清楚，他宁肯老得病的身子烂在这里，也不会去开口求谁，可前段日子，老爷子竟然打电话到我这里了，点名要我给你个机会。”女子说话时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温婉的眉眼瞬间变得犀利锋芒，好似要将田燕青整个人都看透。
是一种长期身居高位者居高临下的，审视的目光。
田燕青脸色煞白。
“看得出来，你把我他照顾得不错，老爷子身子硬朗多了，脸上都养出了点肉。他那儿堆得西凤酒瓶子都是你带的吧？很聪明，抓住了老爷子肚里的酒虫——该不会是把老爷子灌醉了再套话出来？”她一根柳眉轻佻，嘴角勾出一个嘲讽之色。
天地良心啊，田燕青这么长日子给牛大爷带酒带肉熬药粥真没图过啥，就觉得一老人孤苦伶仃住在那阴暗地儿憋屈的慌，他看不下去，真心觉得不能丢下不管，就像看到孙狗子这货快饿死了，他就心软给他几个肉包子，也没指望他还这份情。
近乎于滥好人。
老板娘看不下去了，上前一胳膊将田燕青忽开，伸手拍着胸脯咚咚响，大着嗓门说道：“美女啊，这么说话可就太伤人了，好心当作驴肝肺是不？田燕青这孩子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就跟我半个儿子一样，他是啥人我还不知道？就是客人桌子上拉下钱包手机，这孩子看见了都没往自个兜里装过，寻的人来了一分不差还给人家……这孩子品行绝对没问题，隔三差五陪牛大爷下象棋，给老人家端羊肉汤带熟牛肉，借我锅给老人家煮粥，我都看在眼里，绝对没半点坏心思！”
老板娘啊！这辈子做牛做马卖身给你我都认了！田燕青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突然觉得这个平日老骂他老扣工资的老板娘其实心眼并不坏，要不怎么能养出李玲珑那样不嫌弃他没钱没才又没貌的打工仔，从学校翘课跑回来给他买生日蛋糕的姑娘？
女人嘴角依旧微微扬起，笑容依旧玩味，只是凌厉的眼神缓和了些。
“老爷子电话里也说你田燕青品行没问题，心眼端正，脑子又聪明。我父亲看人一向很准，不会出差错，但我是个生意人，习惯以最大恶意揣摩人心，还请见谅。”女人不温不火得说道。
最大恶意揣摩人心？这话与牛大爷对他讲的道理如出一辙啊，都是同一个基调——不要把人想得太好，四分城府四分薄凉，剩下两分才留作善心。果真是牛大爷的亲女儿，得了老人家十分真传。
“田燕青，我父亲在电话里要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走出这条小巷子，很好，这个机会我给你。但我只给你机会，你能不能混的出人头地，是死是活我不会过问。你照顾我父亲，我给你机会，就算作还了你的人情。你别觉得我这人薄凉，要知道整个江浙有多少才气高你无数倍的年轻人削尖了脑袋想从我这里求个机会？多少满腹才学的人一生郁郁不得志只因欠一个机会，这个机会若是能估价出来，就按个一百万算，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争着抢着要出钱买！”
女人将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田燕青面前。突然发现这个女人个子竟比他还高出小半头，还穿的是平底鞋，若是换成高跟鞋，他都得仰起脖子看她了。
当真是女王一般的存在啊，人情世故都如此棱角分明，由不得他心怀半分期望。
“今天特意抽空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我父亲说的那个有菩萨气和金石气的年轻人到底成色几许，老实说，很失望。除了你的名字外，再看不出任何能让人眼前一亮之处。”女王一句话便给田燕青下了定论，仿佛给一个囚徒判了死刑。
“嘿嘿，名字是我爹起的，那还得谢谢他老人家了！”田燕青也不恼，笑嘻嘻地回了一句，和女人说了这么久，他这才是第一次恢复本性，终于能嬉皮笑脸出来了。
“我时间很紧，现在得走。明天会有人找你，给你安排事做。自己挣扎，好自为之。”女王洒然说道，转身款款离开，背影在门口背光而立，秋日的阳光在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上勾勒出一圈光晕，犹如神祗。
田燕青怔怔地看着女人坐上那辆线条流畅动感十足的汽车离去，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都抠进肉中，真疼——不是在做梦。
这个气势跋扈的女人说要给他一个机会？曾经无数次路过繁华市区时，都想着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有机会将这座城踩在脚下揽在怀中！曾经和牛大爷喝酒时，他喝醉了，嘴里念叨着他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条小巷子中，他从秦岭山中走出来不是为了在小饭馆中洗盘子的，要是真没出息一辈子，他埋在老槐树下的父亲一定会像冤鬼一样死不瞑目！说着说着，竟泪流满面，也不知道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真的觉得委屈了难受了。
在大山里幻想着城市有多美好，出人头地如何风光，可真的来到大城市，又像一个被困在玻璃窗中的麻雀，能看到窗外无限风光，可挣扎着翅膀往出飞，始终被那层透明的玻璃挡住。
现在机会上门了，他能抓住么？
女人说了，只给他机会，不管他能不能抓住机会，出人头地是死是活不会过问，若是抓不住机会，任凭它从指间溜走，又是何等笑话？
“燕青兄弟，燕青兄弟——”孙狗子的叫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知道刚才那女人是谁吗？”孙狗子意味深长的说道，“牛欣，锦华集团总裁，执掌数个国际投资公司，名下产业估值保底在百亿之上。那次在维景国际时，她也在场，在江浙一带中唯一能和景帝实业老总杨云昊叫板的人，和上海的人面桃花叶梓辰齐名的女流之辈，在江浙的名气就好比唐朝女帝武则天，极有权势的女人——你这简直是一步登天啊！”
“刚才看到那辆玛莎拉蒂开过来，我这眼皮子就在跳，可硬是没敢朝那方面想，怎么也不敢相信能在这种地方见着这样的神仙人物……燕青兄弟，本来还想找你做件能发财的事儿，看来我也不用开这口了……唉……”孙狗子在一旁继续对付面前的羊肉泡馍，这个快四十岁了依旧郁郁不得志的黑瘦男人眼睛都红了。
他当初借了一身西装，打扮得人模狗样混进维景国际中，颤抖得将他那手写的文件递给几位在江浙鼎鼎大名的大佬，点头哈腰赔笑低头，不就是想求这么个机会吗？
这个失意了一辈子的男人将碗里的羊肉汤捧起来，仰起头一饮而尽，低下头放下碗时，眼中雾气弥漫，咬紧嘴唇。
“牛欣？”田燕青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拼命记住与这女人有关的一切。
老板娘突然声音软软的说：“燕青啊，那你是不是就不在我这儿干了？能留下不？我给你涨工资！你说涨多少就涨多少，好不？不过我也不强留你，要是真下定决心了，就出去闯吧！毕竟年轻，但记着，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别嫌丢人，老娘这儿随时给你留个坑！”
果真一切都不一样了啊！有了这么个机会，他的人生轨迹似乎一下子全变了，有了无限可能和变数。
他干净苍白的连展露出一个微笑：“谢谢老板娘，您这话我记住了！到时候混不下去一定回来，您一天不骂我，我这耳根子不舒服！”
“贫嘴的玩意……”老板娘和善得笑骂了一句。
田燕青走出小饭馆，站在秋日金色的阳光下，仿佛一株长期生长在黑暗中的植物突然被挪到太阳下，根系正准备疯狂生长蔓延。
今天阳光好温柔啊！他想道。
转头看向巷尾，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在秋风中枝叶晃动，树下的藤木摇椅上老人正优哉游哉躺着摇着。他一手握着半导体收音机，一手把玩着两枚象棋棋子，一枚‘将’，一枚‘帅’。
远远看到那个年轻人独自伫立的身影，老人和善的面容上露出笑意，嘴角勾起的弧度与他女儿如出一辙。
看到那个年轻人，老人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感慨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