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房间里已经大亮了。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头顶墙角有灰藻顺着经年雨水的痕迹生长。一张穷学校的学生宿舍里的单人床，床头满满垒着一堆药瓶，房间另一边放着三个箱子，一个箱子放着衣服，一个箱子放着书，一个箱子放着杂物。正对这个墙面是她早上梳洗的地方，有水龙头、模糊的镜子和自制的盥洗台……
她突然从床上弹起来，跑到水龙头前，呕出一大摊鲜血。
没有工作，存储2000，癌症晚期，无任何家人朋友。她突然有一种想要烧毁这一切的冲动，包括自己……
卫茈炎从梦境清醒过来，伸出手抚摸盖在她身上的绸被，上面有精致的刺绣和吉祥的图案。这宫殿的家具华丽古典雅致。她穿着宽大的白缎襦裙，容易穿着又得体。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无望灰暗的前世。
“公主你醒了。”婢女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宫廷是个很讨厌的地方。没有平等，只有上下和尊卑；没有关爱，只有抱团取暖和欺侮倾轧。她的笑也许是出于对权势的畏惧讨好，也许在珍惜服侍她这个优裕的活计。
但她不会计较那么多，因为这笑容是这么美，美到驱走所有悲伤。
这几日，婢女清洗她的身体，犹如考古专家对待出土文物一样宝贝细致。卫茈炎有点怀疑她康复之后，她还有没有信心独自将自己打理干净。
巳时刚过，皇后就该回玉阳宫。朝会上，她穿着比较隆重的礼服，着深衣曲裾，上方印着山河日月，凤凰鸣天，发前金制镶红宝石琉璃青金华胜，对插两对素玉钗，发后插金叶花蝶步摇。朝会后，她换暖黄色襦裙，在发前使用梳篦，在脑后插一簪子即可。
一开始茈炎醒来的时候，身上还时有剧痛。茈炎为了转移注意力，请婢女说宫内外的趣事给她听。皇后就调了一个幽默诙谐的经文博士讲述历史故事，甚至还调了两个资深宫女向她传授贵族女子常用的布料、首饰、发型、头饰、香料等时尚流行，另有一名宦官则说明士族最爱使用的各种木制、玉制、金制房内装饰品。
茈炎道，在床上躺着，她并没有看清什么。
皇后道，看不见就听着，伤好后她这个长在民间的公主就要拉出来遛遛了。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成枢都一大笑话了。
于是，卫茈炎就描述了靠背后躺的椅子，让工匠制作出来。完工速度非常惊人，丝毫不像还没出现椅子的时代的木匠能做到的。
后来，据说那个工匠私底下接了很多私活，为很多贵族人家做了这玩意儿。
不好意思，我又改变了历史进程。茈炎吐槽道。
有的时候。皇后也会说关于前朝的事。毕竟发现她的身份，与很多人，比如秦昱、沈从、匡致平、郭勋，有直接联系。沈从被除了少府和治书侍御史以平息朱氏族人的愤懑。据沈从本人所说，他之所以能得了掌管财政的少府，是因为朱氏族人内部鹬蚌相争、寸土不让，朱理把他提到这个位子，是要警告底下的人，不过他未曾管理过一铜钱。由于担心明庄太后的报复，他请求辞去治书侍御史。最后他被授予大司农的属官太仓，管理在京粮库。
秦昱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他在茈炎来京伸冤此事上闻到了阴谋的味道。虽然茈炎不喜欢背上人命，但她最希望的结果是他被流放。可是尚棠郡是重要的铁器产地，如果不是太尉大人拱手相让作为赔礼，皇后未必会愿意将此地作为她的封地。不过不幸的是，朱理未曾上奏提议将尚棠郡作为她的封地。
茈炎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对朱瑛暗示了什么令太尉大人感到威胁的东西。如果只是单纯觉得舍不得，应该会讨价还价一番。可他仿佛要放弃秦昱一样。
匡致平被降为廷尉平，打发去处理尚棠郡柴郡守的事情了。
令人意外的是，郭勋被封为治书侍御史。几日前一番表现，皇后印象颇佳。有日意气风发的郭御史大谈特谈他的几位好友，引来皇后的兴致，召来四人：王嘉、欧阳最、侯朝宗和宋昭。高子升此时为卫尉少卿。第二日，欧阳最拜大鸿胪丞。侯朝宗任廷尉史。王嘉擢骑都尉。宋昭授少府少监。一时间朝野哗然，议论女子当政如何如何。
不过这也不是特别不好的事，至少不是将五个同出一个家族的年轻男子封官。士族互相联姻，也不一定保证家族联盟一定牢不可破。这五个家族既有倾向朱家的，也有倾向阴家，还有中立的，更加不可能站在统一战线了。
而那突然被授予官职的那四个人躲到博弈馆里以避骚扰。不，还有……
“郭大人，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宋昭笑道。
“呵呵，那个秦昱小弟秦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救救秦昱，我如何能做到啊！”
“我也觉得是。治书侍御史设立之初是为君主在处事的时候在律条上解决疑问的，虽然这几年不受重视，也没几人做得好。想来郭大人也做不好。”欧阳最笑言。
“你什么意思？你信不信，这个月我就把《大盛律》背下来！你可是大鸿胪丞，迎使臣往来，多荣耀！”郭勋气道。
欧阳最摇摇头：“我相信她了解欧阳氏比了解我要多。她觉得我这个姓好听。”
“是，欧阳是大族，曾经出过‘三师’，天子老师，任谁都得敬三分。”
“我想问，为什么我会当上廷尉史，一个掌管天下案卷的幕后官位，我不是说我不满意。但是祖上没人有跟律条扯上联系的。九卿中，祖上有三人做过大鸿胪，两人做过少府，一人做过太仆，但没人做过廷尉啊？”侯朝宗问道。
“因为皇后想让你背《大盛律》，然后做治书侍御史。”王嘉道。
“哎，王嘉，咱俩换一个吧，骑都尉，掌管羽林骑，比少府少监好多了。”
“如果你在马上射箭的准头能超过我，咱俩就去皇后殿下面前说道说道。”王嘉皮笑肉不笑道。
“我想不会有人乐意趟少府那浑水，先前是李朱，现在是朱家和阴家，永远乌烟瘴气。”侯朝宗笑道。
“其实我觉得最应该怀疑的，是郭勋是否将我们把‘钟氏’带出秦府此事告诉皇后。”刚进门的高子升突如其来道。
郭勋十分慌张：“我哪有做那种事！别被他骗了……子升你干嘛害我？”
“也许公主说也不一定。”宋昭道。
“应该不可能，她没有见到所有人，见到的人不过我、朝宗和弘微还有郭勋，但唯一清楚的只有郭勋。”王嘉道。
“也许公主只猜了郭勋，然后又结合郭勋——你，所说的话，然后就明白了一切。”侯朝宗道。
“也许她只是想要封官而已。李氏倒了，朱氏在努力把空出官位填上，但是阴家老的老，小的小，找不到合适的人。”欧阳最道。
“也许是这样，你们的家族也许会跟某一方亲近，但没有明显的派别。”高子升道。
“那是因为家里很多年没人担任重要官职了。”郭勋无奈道。
宋昭道了一声：“失陪。”就出去了。他走进博弈馆后院的一个小屋。陆浒正在腌制过冬的食品。他转过身，道：“宋公子，恭喜你成为少府少监。”
宋昭皱眉道：“宋公子？”
“为了安全，我至少一个月都不会再联系你了。”陆浒站在黑暗中，他的声音混合着奇怪的味道传了过来，“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写下你在职期间看到的所有人和事，放到这里，记得打上我们才能明白的标记。”
“安全？为了谁的安全？沈从还是公主梅？”宋昭问道。
陆浒感叹道：“你可真聪明。”
“无关乎聪明。他们有嫌疑，我就这么猜。”宋昭道，“沈从的问题，应该是最棘手的。颇多有权势的人想报复他。”
“我们把人手都派去看想要下手的人和有可能下手的人。”
“没关系，我不需要人保护，我先前还觉得被人监视很难受呢。”
“那是因为宋大公子你，有时会突然跑去爬没人爬过的峭壁，有时又去游深水湖……”
“嗯……其实我很好奇，你们和公主梅是怎么联系的。”
“没有联系。联系不了。”
“那要我帮忙吗……”
陆浒打断他的话：“不需要。”又道：“又不知道现在她是否改变了她的想法。”
宋昭犹豫道：“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背叛吗？”
“她是一个从山里田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见识过这般位极人臣的权力富贵。从另一方面说，她本要做的就是要颠覆皇族的富贵权势。又有谁会背叛自己的家人呢？你也曾见过她，你觉得呢？”
“额……挺朴素善良，有戒备心，但不可能有害人之心。”
陆浒叹口气道：“所以你就不要接近她，也不必太刻意。官场也要担心。记得，在宫里出了事，我们没有救你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