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划时代的创新大师——梁楷艺术简论
提起梁楷的绘画艺术，在整个文艺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绘画界，无人不赞赏梁楷的性格，无人不佩服他的高超的艺术技巧。那么我们考察一下绘画史，南宋何以会产生梁楷这样的大师？他的绘画究竟有哪些特点，又产生了哪些影响？
中国古代绘画，经魏晋南北朝至唐、五代七百余年的发展，取得了巨大进步，发展至宋已达全面成熟，名家辈出，创作繁荣，技法多变，风格多样。产生了许多有深远影响的著名画家和优秀作品，诸如关仝、李成、范宽、郭熙、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等人的山水画；武宗元、李公麟、张择端、萧照等人的人物画；黄居寀、徐崇嗣、崔白、赵佶等人的花鸟画。此外还有苏轼、米芾米友仁父子、宋汉杰、王诜等一批文人画家。这些画家的笔墨技法，既有工笔重彩，也有水墨写意；表现题材既有历史的追忆，也有现实生活的描绘，还有佛道鬼神形象的编造。可以说两宋画坛呈现出百花争艳的繁荣局面。
在这绘画艺术的百花园中，梁楷的作品可算作一朵光彩夺目的奇葩。他能以最简洁的笔墨抓住事物的主要特征，充分传达出画家的感情。淋漓痛快、酣畅自如，把写意画推向一个新的高峰，令人耳目一新。
历史上关于梁楷的记载很简略，故对他的生卒年月、艺术活动情况，都无法详细了解。从同时代人的题记和元代庄肃《画继补遗》、夏文彦《图绘宝鉴》的记载，参照东平《梁氏族谱》，得知梁楷是宋东平人，远祖梁统东汉初受封阳乡侯，盛极一时，梁家前后封侯者二人，大将军二人，皇后三人。但传至梁冀，因梁冀作恶多端，遭到“中外宗亲送诏狱，无长少皆弃市”【18】的惩罚，险遭灭族之灾。幸临洮公穆避难西羌，北魏初年，移归安定，至隋唐时代，隐居无闻。北宋时期，梁氏中兴。其中最著名的有梁颢（家谱作灏）（962—1004年），字太素。雍熙二年（985年），殿试第一名状元，官至巡检使、谏议大夫、翰林学士、兼理审官三院、开封知府等。其长子梁固（985—1017年），字仲坚。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殿试第一名状元。官至著作郎、直史馆、户部判官。可惜只活三十三岁。次子梁适（1000—1070年）字仲贤。官至枢密副使、进中书门下平章事。梁适一脉人丁兴旺，梁适有七子（彦昌、彦明、彦回、彦通、彦开、彦升、彦深），三女，孙男二十二（子骏、子玉、子美、子厚、子野、子雄、子谅、子建、子直、子诲、子宪、子恕、子显、子晋、子挺、子问、子铎、子空、子约、子履、子博、子敏），曾孙男三（希祖、恭祖、光祖）。【19】
梁适之孙梁子美（1044—1122年），字才甫。官至户部尚书、开封府尹、中书侍郎、资政殿大学士、累迁直龙图阁、河北都转运使。因哲宗绍圣中卷入党派斗争，而屡遭打击。又因徽宗崇宁年间（1102—1106年）借担任“河北转运使”之机，“至捐缗钱三百万市北珠”，进献皇帝，“子美用是致位光显”【20】。更遭后人唾骂。建炎三年（1129年）张澂攻击他结党营私，“黄潜善为王黼门客，汪伯彦曾受梁子美提携，故今日梁姓而得差遣者满天下，皆据大任，割膏腴之地。如梁扬祖为发运使，尤为猥恶。其党更相扶助，欲倾正人。士大夫无不侧目畏之。”【21】宣和四年（1122年），以疾罢为开府仪同三司、提举嵩山崇福宫。卒，赠少保。子美为郡，纵侈残虐，然有才干，所至办治云。“【22】子美高寿，享年七十八岁，有子七人。
梁扬祖，生卒不详。据《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二九，引《林泉野记》云：“梁子美亲族皆荐为美官。”【23】作发运使，此人应为梁子美之子。可惜，宋史没有梁扬祖传记文字。《三朝北盟会编》有几处记载了他的情况。在靖康之变国家危难之际，梁扬祖有护驾之功，“靖康元年（1126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知信德府梁扬祖以兵至北京（今山西太原）。梁扬祖自将五军，以武义大夫张俊、武翼郎苗傅、范宝、武功郎祁超、统义郎盖渊，统制一万人自信德府（今河北邢台）起发至北京。王（康王赵构，后为南宋开国皇帝高宗）抚循周至。徐问扬祖曰：诸将谁最得力，杨祖曰张俊最得力。金人数至信德府城下，俊出战屡捷，王擢俊为大元帅府统制。”【24】梁扬祖实际是“勤王”的总领。带兵打仗之外，他还是临时政府的理财专家，如靖康二年（1127）二月二十七日，大元帅府措置印卖盐钞，解决军需，就是梁扬祖建白的结果，“委扬祖权总领措置财用，杨渊副之。置局印造钞引，节次分给？？自是公私称便，军须供亿，遂有羡余，而敛不及民。”【25】据查《南宋制抚年表》上第463页：“梁扬祖，建炎元年（1126年）五月壬辰，由随军转运使知扬州，寻迁。”又第451页记载：“梁扬祖，绍兴十年（1140年）知洪州（南昌）。”梁扬祖在靖康元年（1126年）所统制的五军之一“武义大夫张俊”，生于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卒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享年六十九岁。跟随梁时已是不惑之年，而作为统领的梁扬祖也不会小于四十岁。假如靖康元年（1126年）梁扬祖四十二岁，则应生于1084年前后。再假设梁扬祖活到七十岁，则其卒年应在绍兴二十四年左右。梁扬祖弟兄七人，他排行老几，不得而知。梁楷出自哪一支，也不得而知，不过根据《图绘宝鉴》记载，宁宗嘉泰间（1201—1204年）赐金带，楷不受，挂于院内而去的行为分析，他很可能就是梁扬祖的后代，因祖上有保驾之功而后代有特权，他才敢于放肆。按，王珪在熙宁三年（1070年）作《梁适墓志铭》时，梁适的曾孙仅有“希祖、恭祖、光祖”。扬祖显然尚未出生。【26】
梁楷虽为画院画家，但他的交往面却很宽，并不受画院拘束。他喜欢和高僧往来，有时作画请高僧题字，释居简（1163—1246年）有赠御前梁宫干诗一首云：“梁楷惜墨如惜金，醉来亦复成淋漓，天籁自响成自隂，族使阁笔空沉吟？？按图绝叫喜欲飞，掉笔授我使我题。”【27】有时又以当时的高僧的传闻为题材，据《中峰广录》卷十记载，他画过《妙峰禅师四鬼夜移图》（按，妙峰生于1151年，圆寂于1235年，《新续高僧传》卷十五有传）。可惜作品未见流传。
梁楷师承贾师古，而贾则继承唐吴道子传统。梁楷虽师贾，但“青过于蓝，时人多称赏之”。【28】从文献记载看，梁楷流传下来的作品不下数十件，我们今天能见到的真迹，仅十八件左右【29】。题材以人物为主，多表现佛道、鬼神和古代的高人逸士，如右军属扇、羲之观鹅、黄庭经换鹅、三高游赏、渊明像、钟馗像、寒山拾得、参禅图、田乐图、庄生梦蝶、苏武牧羊、孔子梦见周公、莲蓬变相、太乙三官兵阵图、猪头和尚等。此外还有少量山水、花鸟。
梁楷的艺术特色及其历史贡献，在于笔墨创新，他把中国画的写意技巧推向了一个新时代。诚如南宋末期赵由儁所称道：“画法始从梁楷变，观图犹喜墨如新。古来人物为高品，满眼云烟笔底春。”是很恰当的评价。画史记载，我国唐代已出现写意画法。“王恰泼墨成山水，烟云惨淡，脱去笔墨町畦。”【30】。此外，唐代还有口吹、脚蹙手抹、以头发蘸墨拖拉等作画方法等。流传至今的敦煌唐代壁画中，已有粗笔勾勒、大笔点染的写意山水，如431窟北壁东侧背景山水，画家以颜色线勾山的轮廓，大笔点染，显得淋漓奔放。五代画界写意手法更为成熟，如石恪的人物画，惟面部手足用画法，衣纹皆粗笔成之。“张图作衣纹用浓墨粗笔如草书，至于作面部与手及诸服饰仪物，则用细笔轻色”。【31】梁楷继承前人已有的成果，加以灵活运用、进一步发扬光大。如《太白行吟图》，画家以几笔粗放的线条勾画出诗人的身躯，又以简洁的笔墨表现诗人的面部五官，把诗人豁达的胸襟、豪爽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画面背景不著一笔，诗人昂首挺立，极目远望，须发飘动，开阔的胸襟与无边无际的大自然融为一体，开拓了无限深远的背景。全画用笔流畅自如，衣纹虽用奔放的粗线勾画，但无干涩之弊，却有静中寓动的效果。《泼墨仙人图》（图21）一画，除头部五官用细线刻画外，通体以淋漓的水墨抒写，又故意将人物的眼目口鼻挤作一团，使仙人烂醉如泥、醉眼朦胧的特征跃然纸上。而《六祖劈竹图》则均以干涩的折芦描表现，线条粗犷有力。把六祖作杂役僧时，怡然自得的神态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六祖惠能，在中国佛教史上是一位富有颠覆性的改革家，他一改印度佛教的繁缛的修炼方法，建立起一套简便易行适合中国封建文人口味的禅宗顿悟派理论，他嬉笑怒骂，藐视佛教教义。梁楷通过画笔，充分展现六祖的性格，《六祖撕经图》、《猪头和尚图》集中展示六祖的叛逆性格。为着更好的刻画人物性格，梁楷在绘画工具方面，也敢于创新，有时舍弃传统的毛病，而用折芦作笔描绘人物，2004年夏，我惊喜地发现了一件梁楷用“折芦”创作的《补衲图》。见另文，收入本书《梁楷风格的宋画〈补衲图〉考证》）。
中国古代山水画，发展到宋代，呈现出全面繁荣的局面。北宋的全景式、南宋的边角式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而梁楷的山水画面貌，既不同于全景式，也不同于边角式，而是呈现自家的独特面貌。如现存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雪景山水图》，描绘大雪过后高山峡谷中，两位头戴皮帽身披斗篷的骑马人，并辔行进在雪路上。天色昏暗，白雪皑皑，山体完全被雪覆盖，画面近处象征性地有两棵扭曲变态的古树相互探身长在石面上，表现出大自然环境的险恶和生命的顽强。用笔以钉头皴和长条皴相结合。是典型的“简笔”画法。境界高阔深邃，但用笔简洁，这真是景少气壮、笔简意长。元代戴表元（1244—1310年）《梁楷雪塞游骑图》诗云：“耸脰攒蹄一驻鞍，氈衣韦帽白漫漫。祗应田舍骑牛者，无此风沙踏雪寒。”诗所表现的就应该是此画的意境。诗的前两句，是说头戴韦帽（即皮帽）、身穿氈质大衣的骑马者，正昂首驻足；后两句诗用反衬的手法表现此画环境的险恶，田舍骑牛显然是指南方的水田环境，而南方人是无法体会北方风沙踏雪的艰难的。纵观两宋雪景山水，像梁楷这样的表现形式是绝无仅有的。
两宋花鸟画几经变化，宋初沿袭五代传统，主要流行徐、黄二体，占统治地位的是黄体（黄家富贵）。北宋中期出现赵昌、崔白、易元吉等，改变黄体一统花鸟画坛的局面，特别是崔白的花鸟画，强调生机勃勃，一洗宫廷富贵气。徽宗画院强调形似逼真，描绘精致。梁楷在花鸟画方面亦有独到建树，既不同于徐黄二体，也不同于皇家画院。大胆取舍，用笔简练，意境深邃。梁楷主要精力用于人物画创作，所以花鸟画流传不多，据《南宋院画录》记载，只有《花溪幽禽》、《雪禽》、《两蟆》等数件。据日本有关文献记载，有《百鸟图》、《柳小鸟》、《秋芦飞鹭》等，约于16世纪初传入日本。中国收藏梁楷的花鸟画更是凤毛麟角，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秋柳双鸦图》，是一件难得的艺术珍品。纵观两宋花鸟画，像梁楷这种表现方法和构图样式，是绝无仅有的。画面气氛，深秋的傍晚，树叶几已脱尽，皎月当空，轻云淡抹，以行云流水般的线条勾画出婀娜多姿的垂柳枝条，双鸦绕树飞鸣，左下方者背对长鸣飞向画外，右上方者展翅鸣啼俯冲而下，造成画外有画的效果。整个画面没有一根死板的线条，皆以圆弧线组成，富有流动感。从画面色调看，浅灰的天空，淡黄的明月，浓黑的柳枝，浑然一体，各自的变化微弱，为突出双鸦作陪衬。画家对双鸦的处理，采取拉大黑白对比的手法，浓黑的头、尾、翅和白色的胸部对比强烈，色阶跳动大，成为画面的最强点。双鸦飞鸣于波浪状柳枝两边，犹如大浪溅起的水花，使主体更加突出。画面构图，腾空而起，不留地面。天空、明月、树颠、飞鸦占满画面，新颖别致，给人以高瞻远瞩的感觉。一幕深秋的晚景跃然纸上，耐人寻味。
梁楷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取得显著的艺术成就，不是偶然的。这里既有他主观的因素，又有历史的积淀和当时社会所提供的客观条件。唐代开始卷轴画迅速发展，绘画工具材料不断改进丰富，为画家探讨多种表现技法提供了物质条件，历代画家经过艰苦的艺术实践，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唐、五代时画种画风已趋于多样化。山水画方面，既有李思训父子的金碧山水，又有王维的水墨山水和王恰的泼墨山水；人物画方面，既有张萱、周昉的工笔重彩，又有吴道子的白描和淡彩及石恪、张图的写意；花鸟画方面，既有黄筌父子的富丽堂皇的“黄家富贵”体，也有徐熙的清新雅致的野逸体。宫廷院画的繁荣，极大地提高了绘画水平。这些都为梁楷的创新、广泛吸收营养奠定了基础。
2010年7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