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准禅师与中日美术交流
在南宋时期，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非常频繁，特别是佛门间的往来。其间起到纽带作用的是南宋首都临安“径山兴圣万寿禅寺”的无准师范禅师（1177—1249年）。师范，俗姓雍，四川梓潼人。九岁出家，南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年）受具足戒。嗣法于破庵祖先（1136—1211年）。为禅宗之临济宗虎丘派巨擘，其影响远及日本。师范成名后，先在庆元府（今浙江宁波）住持清凉禅寺，后又住持镇江焦山普济禅寺，再住持庆元府雪窦山资圣寺、阿育王山广利禅寺。最后他于理宗嘉定五年（1232年）奉敕住持临安府径山兴圣万寿禅寺，直至圆寂。《大明高僧传》卷八，载《临安府径山沙门释师范传》，文曰：
释师范，字无准，蜀之梓潼雍氏子也。年九岁依阴平山道钦和尚出家。读书过目成诵。南宋绍熙六年，始腰包游于成都正法寺，请益尧和尚坐禅工夫。尧曰：“禅是何物？坐的是谁？”师于是昼夜体究。一日如厕，因提前话有省，明年出游广浙，谒佛照于育王（寺）。王问“何处人？”曰：“剑州。”又问：“带得剑来麽？”师便喝佛。照笑曰：“这乌头子也，乱做。”师贫，无资薙发，故人目之曰乌头子。破庵居灵隐，师侍次。时有一道者问破庵，“猢孙子捉不住奈何？”破庵曰：“用捉作麽？如风吹水，自然成文。”师于言下大悟，未几，同月石溪公游天台雁荡，时雪峰云和尚住瑞岩，留师分坐。夜梦一伟人，手持把茅授予师。次日，明州清凉寺专使迎师。方入院，见伽蓝神牌书茅姓，然其衣冠与梦所见无异。住三年，迁焦山，次雪窦，又奉旨领主阿育王。久之，补双径。无何，召入大内修正殿，说法称旨，赐金襕衣，加“佛鉴禅师”之号。师住径山，其殿宇两遭回录，皆两复新之。又去寺四十里筑室百楹，接待云水，额曰万年正续。次于其西数百步结庵，为归藏之所。又建重阁，其上藏朝廷所赐御翰。师之先世居蜀，遇乱绝嗣。乃于山中设祠祀俗之祖、父。事闻于朝，赐额曰“圆照”，以征其孝思。宋淳祐戊申（1248年）乃筑室明月池上，榜曰“退耕”。是年三月旦日，疾作，遂升座，谓众曰：“山僧既老且病，无力与诸人东语西话，今勉强出来，将从前说不到的，尽情向诸人抖擞去也。”遂起身抖衣曰：“是多少便归方丈。”十五日，集众亲，书遗表遗书数十言。而与客言笑谐谑如平时。至夜，书偈曰：“来时空索索，去也赤条条。更要问端的，天台有石桥。”移顷而逝。停龛二七日。遗表上闻，帝遣中使降香赐币帛。奉全身塔于圆照。【76】
无准禅师作为南宋后期皇家寺院的住持，其影响很大，徒众颇多。对弘扬临济宗（虎丘派）功勋卓著。
无准禅师不仅对中国禅宗做出过重要贡献，同时对日本佛教也做出过重要贡献。其中以日本东福寺开山圆尔辨圆（即圣一国师）为首，陆续投入无准师范会下的日本高僧很多。同时，无准的中国弟子也有数人过海赴日，弘扬禅法。
日僧回国时，大多带回中国的佛经、儒书、佛画、顶相赞（高僧大德肖像）等。日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第二章“五、入宋僧带回的经卷、典籍以外的物品和它的影响”记述道：“俊乘坊重源入宋达三次之多，因而除经卷、典籍以外，似乎还带回很多其他物品，他曾把观音和势至的中国制佛像供奉在高野山新别所中，还进献十六幅唐版十六罗汉像。此外，还根据法源上人源空的委托，带回了净土五祖（昙鸾、道绰、善导、怀感、少康）的画像。其中净土五祖像仍保存在洛西嵯峨的二尊院内，从它们的写生风格和朱衣金纹等特征来看，可以确信是南宋的画像。泉涌寺开山祖俊芿带回的物品，据《泉涌寺不可弃法师传》载，有佛舍利三粒，普贤舍利一粒，如庵舍利一粒，释迦三尊三幅碑文，十六罗汉二套三十二幅，水墨罗汉十八幅，南山灵芝真影各一幅等。其中的水墨罗汉十八幅，据说是禅月大师（五代人，名贯休，曾在石霜和尚会下任知客职）梦游西竺，亲自叩拜生身罗汉，醒来描绘的作品，久为宋朝朝廷所珍藏。临安府开化寺的比丘尼正大姊，原是宋朝王族，看到俊芿的容貌很像第十七罗汉庆友尊者，便赠给了他，现藏在京都高台寺的罗汉像据说就是该作品。这些罗汉的容貌，颚长垂，耳长过肩，头颅凹凸，奇形怪状，充分发挥了所谓禅月式样。这批禅月大师的罗汉像对于日本后来的罗汉像画，产生了很大影响。此外，俊芿带回的珍品中，有秦里封国（一作真里富，即真腊）的赤色布一块、多罗叶一片。据说这是因为秦里封国王献给宋朝像时，曾派三名印度僧人作使者，他们不通华语，书写梵语请给钵盂，当时谁都不懂，唯独俊芿懂得，就给他们一个钵，他们非常喜欢，就赠给了这两件东西。其他如京都戒光寺的开山法忍净业在第二次入宋时，带回很多佛像和梵夹。俊芿的弟子闻阳湛海第二次入宋时，也带回明州白莲教寺（教院五山之一）的佛舍利，安放在泉涌寺中，后来每年九月八日开舍利会，定为常例。以上讲的是教僧和律僧，至于禅僧，除了语录和其他禅籍而外，还带回很多宋朝师僧授予的法语、偈颂、顶相赞之类。从前面的《南宋时代入宋僧一览表》中便可看出，他们从宋朝带回的法语、偈颂，几乎多至不胜枚举。他们回国后作成书轴，挂在禅室墙壁上，作为修禅的机缘。后世在壁龛中张挂书画欣赏的风气就是由此兴起的，而且对于日本书法的发展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件事。《明良洪范》二十三中也说：‘近世无论僧俗，都在书室客厅设壁龛，张挂书画等物，此风原起于古时禅室中的所谓押板（即壁龛）。京都、镰仓、凡尊奉临济宗者，向和尚乞求守则时，常把一千七百条要义，写成二三五字，张贴于押板上。凡挂在壁上者称为挂字，从其字义下悟入之功夫也。顶相赞大都是请宋朝画家画自己师家的顶相（即禅师的肖像），再请本人题上自赞，或请其他高僧题上赞语后带回国的。这种顶相赞来历清楚地最好的例子是藏在东福寺的无准师范的画像。这是该寺的开山圆尔辨圆入宋时师事杭州径山的师范时，请当地画工画的肖像，并请师范自己题了赞。”
可喜的是，这件作品及题赞，现在完好地保存在日本东福寺。画面师范倚禅椅，手持警策，神态安详和善，面容施以淡薄的阴影，身着皇帝所赐“金襕衣”（袈裟）色彩明快，线条流畅而富韵律。画面上部师范自题：“大宋国、日本国，天无垠，地无极，一句定千若，有谁分曲直。惊起南山白额虫，浩浩清风生羽翼。日本久能尔长老写予幻质，请赞。嘉熙戊戌（1238年）中（仲）夏住大宋径山无准老僧（最后一字漫漶不清）。”钤“无准”朱文印（其下一小朱文印不识）。此前一年（1237年）师范应圆尔辨圆之请，特为其题词云：“道无南北，弘之在人。果能弘道，则一切处总是受用处，不动本际而历遍南方，不涉外求而普参知识。如是则非特此国彼国，不隔丝毫。至于及尽无边香水海那边更那边，犹指诸掌耳。此吾心之常分，非假于它术。如是信得及见得，彻则逾海越漠，陟岭登山，初不恶矣。圆尔上人效善财，游历百城，参寻知识，决明己躬大事，其志不浅。烛香求语，故书此示之。丁酉岁（1237年）十月，住大宋国径山无准老僧上。”钤无准朱文印（其下一小朱文印不识）。
我们从无准禅师的顶相赞及其题词，可以看出他用佛门“众生平等”的思想来处理国际关系是多么合体，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大国傲视小国的情绪，完全建立在平等友善的基础上，与国外同行进行心理沟通。短短的几百字，内涵却非常丰富，句句蕴含禅意，却通俗易懂。无准与圆尔（圆尔是其字，名辨圆，1202—1280年）不是一般的师徒关系，还牵扯到中日国际关系，师徒分手，圆尔回国前请老师题赞，无准不能不有所嘱托，不能不寄予厚望，但又不便直白。“大宋国、日本国，天无垠，地无极”，是说身处三千大千世界，两国在佛国世界轮回中，都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一句定千若（诺），有谁分曲直”，是说师徒分手时，二人为着弘扬佛法，曾暗自许诺（不一定用语言说出，眼神暗示，动作传递等），各自努力，不分彼此。这里的“曲直”不是对错的意思，而是区分的意思。“驚起南山白额虫，浩浩清风生羽翼”，这是老师用临济宗接引学生的“四照法”给圆尔以启示，希望他回日本后，发挥释迦“狮子吼”的威力，弘扬佛法，度化芸芸众生。临济宗虎丘派喜欢用“白额虫”（虎）比喻成熟的佛门高足。如虎丘派始祖绍隆（1077—1136年），经多方努力，追随圆悟克勤禅师20余年，当完全掌握克勤禅法之后，终于得到克勤印可，让他担任知藏（掌管佛典图书），后又成为虎丘云岩禅寺的住持。当有佛徒对绍隆的能力提出异议时，克勤称他是“瞌睡虎”，意思说，邵隆内涵巨大能量，一旦爆发将惊天动地。在无准看来，圆尔已经不是“瞌睡虎”了，学成回国，已是虎生双翼，只等发威了，表明老师对徒弟回日本后的作用充满了信任和期待。无准曾当面对圆尔说：“他日归本国，必于先涓滴处横起波澜，竖无圣幢，发挥吾道，须踵从上乃祖遗芳，永利未来际。”予以很大期待。“南宋淳祐元年（1241年）四月，圆尔辞师回国。无准赠以密庵咸杰（1118—1186年）得法衣合自赞顶相（肖像），一直送到山下。”【77】
果然，圆尔回国后，不忘无准嘱讬，努力弘扬佛法特别是禅宗之临济宗，受到日本皇家和上层的重视，在日本佛教界影响甚大。“圆尔回国后与径山无准禅师曾有书信往来。圆尔在九州崇福寺开法堂说法后，曾写信给无准，并附上‘上堂语要’。无准回信说：‘尝闻日本教律甚盛，而禅宗未振。今长老既能竖立此宗，当一一依从上佛祖法式。’【78】圆尔主持东福寺后，又奉书及礼物送给无准。无准在回信中说：‘且知自崇福迁东福，住四名刹，安众行道，殊慰老怀。但凭麽操守，力弘此道，使一枝佛法流布日本，真不忝为宗乘中人也。长老禅教兼通，又能践履，不患不殊胜，只贵始终一节，介然不改耳。’还有一封信说：‘更宜以此道力行，使吾祖之教，在在处处，炽然而兴。’【79】从无准这些话来看，他殷切希望圆尔在日本按‘佛祖法式’，即中国临济宗的宗旨仪规弘布临济宗。他虽然知道圆尔‘禅教兼通’，但仍暗示希望他专弘临济一宗。从现存材料看，圆尔虽未能摆脱‘兼修禅’的模式，但他已把重点放到传播临济宗方面，在他主持的寺院内开始按照宋地禅院仪规程序说法、行事。”【80】
无准禅师流传下来的墨迹，虽称不上大名家的书法，但有相当的书法功力是毫无疑义的。用笔规范，书写苍劲有力，变化丰富。文中相同的字，都尽力写出变化，绝不雷同。这说明无准有一定书法修养。【81】
原载《艺术》2009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