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呀村野之妇,枉为女人,整天提把刀,骂骂咧咧,悍妇凶婆,羞煞了我们文风繁盛的庙村。
樊医生学着老才子张的口吻把自己骂了一遍。接着又哈哈笑说,老才子张他骂得对,在我们庙村我的确算得上悍妇凶婆,这有什么?我骂骂咧咧凶悍了,是我自己事情,又没招惹他,他看着不舒服,是他的事情。我才犯不着计较。
樊医生被老才子张痛斥,嘻哈着应付,碰到老才子张,仍旧尊敬地招呼行喏,看样子,如她自己说的是不计较。可细究,还是不免看出隔阂,要不——她怎么会学着老才子张的口吻在我母亲面前把自己骂上一顿?
这是多少年的事情了?樊医生如此真切地再现,细节又是如此丰满,可见,她上心了。但凡上心的事情,肯定是给人有较大影响的,一般说来,还是刺激味道浓烈的。
果然,樊医生敛起笑容,鼻子哼哼,继续说道:他居然说我枉为女人?随即,笑容又爬上脸颊,樊医生翘起半边嘴角,摆手说道,我不计较,谁叫他是老才子张呢?
她肯定计较了,计较的就是老才子张否定她是女人的话。即使是老才子张那样狂傲的人说出来的,即使老才子张几乎瞧不起我们庙村所有人,甚至绝大多数都被老才子张痛斥过羞辱过。
我母亲说,你还是计较了,我看没什么,相对老才子张,咱们的确是庸常许多,他说就说呗。
呸,春姐,你真会圆场,我和他闹翻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为什么闹翻的?他这个老才子做了什么?我还不好意思张口说啊——扒灰,啧啧……我母亲着急了,伸手朝樊医生摇摆,却根本无法制止兴头上的樊医生。
我又不是那种嘴长的缺德人,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揪出他的伤疤?是他老才子张太轻狂了,欺负人到家啊……母亲无法拦住樊医生,转身赶我出去。
母亲一直把我赶出院子外。但樊医生跟着来到院子里,继续她的倾诉。我想,赶生大致也是这样听见了樊医生的话,准确地说,是轻而易举又毫无准备就得到了关于老才子张扒灰的消息。
尽管母亲关上院子门,可我已经知道了老才子张扒灰的事情,尽管樊医生的声音被墙壁和院门隔离,话语断续不甚清晰,但我藉着脑海中的大致梗概慢慢拼凑出完整的事件。起因,发展,高潮,还有结局。我老师教我们的,一个事件成为事件的必备条件。
老才子张与樊医生真正把隔阂扩大闹成矛盾,还是去年樊兵兵上学改名时的事情。
樊医生带着樊兵兵去学校报名。老师登记注册,问樊兵兵的学名。樊兵兵只把眼睛转向樊医生。樊医生摇头,说樊兵兵的学名就是樊兵兵。老师哦了声,握笔的手停止未动,眼睛却望向樊医生。
怎么,这名字不合适?
樊医生……你们不是庙村的吗?庙村文风多盛啊,名字一个个取得可雅致动听了。
轮到樊医生哦了声。她整个人就愣怔在那里,眼睛望着老师,和老师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老师面容浮现出期待的真诚微笑。
刚刚拉开的空间距离又拉近了。樊医生的眼睛也浮现出会心的微笑,她有信心缩短目光之间的纵深距离。
等等,我们马上就来。
说完,樊医生拉着樊兵兵走了。她带儿子樊兵兵去老才子张的家,还带去一罐没有开封的茶叶和仙桃云片糕孝感麻糖。
老才子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我们庙村最有学识的人,我们不好意思前来搅扰,有请老才子张赐小儿兵兵学名,为小儿开辟文雅之道。
樊医生他们母子朝老才子张躬腰行礼。
老才子张傲慢地摆手拒绝,顺口又训斥樊医生平日凶婆行为,实为庙村大不雅,玷污女人之美。
樊医生平常大大咧咧惯了,为儿子名字事情才收敛许多,自然拘谨难受。听见老才子张训斥自己“玷污女人什么”,忍不住了,呵呵笑着插话,我就这样,觉得舒服,你骂辱我“玷污女人啊凶婆悍妇什么的”,我不跟你计较。
说是不计较,实则是大大计较,愣是加上否定词“不”,老才子张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曼,还是出口于这样一个粗鲁的村野之妇。老才子张竖起脸颊,腾出反剪在背后的右手,朝樊医生举起,还翘起食指,口齿严厉地骂出一个“你”字,又马上住口,右手回到嘴唇上,咳嗽一声,接着,右手又回到背后的左手上。老才子张他相信,怎么说,也不会不能输给樊医生。
于是又咳嗽一声,上下打量樊医生一番,放松脸色,嘲讽道:女无仪容,人俱拒之。
说完,转身回房。
樊医生脸色瞬间变了,身体仿佛被抽去血水般,没有了定力,虚晃晃地。“人俱拒之”,这不是说她樊医生被抛弃得活该吗?我活该被抛弃——樊医生心中浮起一个巨大的问号。问号瞬间点燃冲天怒火,噼啪着在她胸膛里烧腾。
这个看似卤莽的赤脚医生,没有马上退出,而是赤红着脸色呆站好一会儿后,沉下脸色,继续上前,咳嗽一声,提高嗓门文绉绉地反击:才子不假,扒灰缺德,酸骨毁誉,情何以堪。
一时,老才子张扒灰的事情传开了。在我们庙村,这不亚于惊天新闻。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无不瞪大眼睛,口辞一致地运用设问句:扒灰?大名鼎鼎的老才子张扒了了儿子张子恒的灰?
我老师已经教给我关于疑问句的特征,设问句就是不能确定答案需要回答的问句。
是的,我们谁也难得相信。但我们如此好奇,迫切需要一种答案。
樊医生你真是乱说,老才子张是咱们庙村咱们岛上都有名的文圣,笔墨塞胸,文华绝伦,再说人家小昭呢,钟灵毓秀大家规范。瞧你的嘴巴……哎呀,造谣诽谤啊,这是搬是非搞破坏的事情。我们庙村免不了如此警告樊医生。
樊医生公然挑战了老才子张,莫如说挑战了我们庙村的公信,又是如此大事,可不想落下造谣诽谤的恶名,随即解释,简直是逢人(当然是大人,成家的人)就解释:还是十多年前,她被派到镇上医院进修,遇到张子恒和小昭,他们在医院来做检查。樊医生她起初也没特别注意他们,但他们两人扭捏躲闪,提起了樊医生的兴趣。随即,心中疑问浮现,他们来医院检查什么?还是两人一起来检查,还是偷摸着如同干地下工作,想到他们结婚一两年不怀孕的事实,樊医生肯定他们来医院是为孩子的事情。于是,樊医生多留了个心眼跟踪观察,结果发现一个真相,张子恒的精子不能孕育胎儿。
这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吗?樊医生你现在说来,又是与老才子张吵架后说的,你该不会……问者舌头逡巡徘徊几下,压回后面的话。
不信?你们可以问张子恒去。再者,看那张容若吧,活脱脱的老才子相貌。樊医生胸有成竹地反驳道,嘴角还浮现一个得意的微笑,也许是嘲讽。
十多年了,我本来懒得说这些无聊事情,可老才子张,酸,硬是醋激(土语,酸溜溜地刺激意思)得没办法,不说他还以为咱老樊是软蛋。
呲——对方忍俊不禁。樊医生也跟着笑了,哈哈哈的笑声张狂而孤单。她不是软蛋还真是硬蛋?随着樊医生哈哈笑声,对方是人群也好,是一个人也好,摇着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