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永远吧
倘若生命的回头
总是遗憾
浪费
也应该壮观
那个年纪没逻辑
我们手拉手
绕过刚吐芽的小树林
大声地唱着歌儿
把刚睡着的小路吵醒
我扯着蓝裙子
你推推眼睛
隔着桌子争论一道习题
日记像谜语
有一个不成立的谜面
月亮喜欢跟踪
藏在雪墙后面
谁也不许出声
袖筒里有一首诗勇敢地寄给早晨
春天来了
雪水擅自改道
冲走了我们的地址
多年后
只是在大脑的留声机里
隐约有一些
没有逻辑的旋律
小女孩的央求
太阳出来了
小路边会开放很多花
真的让我自己去吧
在雨后的虹桥下
小草会告诉我
露珠的悄悄话
让我自己去吧
妈妈
水洼里降落了一个太阳
风远远地吹来
为什么人家的孩子们都比我大
山坡上有一片灰紫色的野菊花
当欢乐从峡谷流过
请看看那褐色的山崖——
它铭刻着一个
灿烂的身影
为了使人们别忘记他
当青春在这里集结
请听听山风的细语——
它讲述着一个
遥远的故事
为了使人们别忘记他
满山的野菊花
仰起紫色的脸颊
轻轻地说
别忘记他
别忘记他
别忘记那年轻的战士
在野菊花怒放的前夜
微笑着倒在炮火下
啊别忘记他
别忘记他
哈密五月的夜景
风
采摘沙枣花香
细沙一样
洒进心房
压住一天的尘埃
洗净白日的余光
五彩的灯
装饰梦的画廊
游戏的孩子
回家了
宁静开始
清晰地歌唱
被思念偷袭的雨夜
夜雨声声
多少年了
那家乡的老人
还在吗
你可曾翻过清明的山岭
断了腿的老花镜
小包袱和板凳
多么多么熟悉的时候啊
——眯着眼穿针的黄昏
家乡的老人啊
天上地下
不知你在哪里
听今夜的雨声
苦菜花
揪一朵苦菜花
一个太阳呦
仰起头念着
古老的童谣
折断的伤口
乳白色的泪水往下掉
舔一口苦啊
禁不住摇头
颤抖的小生命
被丢下小桥
河水背上她
眼看就转过山腰
八十年代的乌鲁木齐街景
（一）
默默的站牌汇成河流
向鹤立的楼群
向街市的中央
扑打着节日彩色的脸庞
站牌下
有一些不带军衔的年轻士兵
冬天阴冷的风中怀揣春光
给人们温暖和安全的希望
盛夏把火热的太阳背在肩上
用年轻的身躯搭起连片的荫凉
和平的溪流在街头巷尾
清澈地流荡
每一幅美景的背后都有代价
有一些坚实的臂膀
高举着善良
像城墙把丑恶挡在后方
（二）
胡须花白的老人
别那样耽心
友爱会把你带向远方
带你回到安宁的家门
请坐在这儿——
给你让座的是微笑的年轻人
稚嫩的孩子
别那样惊恐地眨巴眼睛
你在妈妈怀中
妈妈又在人们亲切的行列里
拥挤然而和平
那美丽的少女从远方送给你
两汪恬静
老人的每一根胡须都在感谢
边城的美景
系紧了孩子的童心
（三）
骑着驴驹赶路的
记得给驴儿一把青草
沙漠里的旅者
互赠一个沙枣儿
都可以告慰友伴的思念
边地的孩子
你给他一杯解渴的水
他会走遍荒野
为你找一眼清泉
冬日黄昏的边城
淡蓝色的天空
乳白色的大地
是平静在延伸
在视野的尽头交融
边地是多么开阔呵
站着的树
浅灰或铁青
没有叶子
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坚定
太阳告假
少了廉价的镶金的标签
日子弥漫着的圣洁的光
悠扬安祥流畅
心中无法继续丑恶的思想
爱或者恨
无论是公开还是秘密
都可以天上地下自由地飞翔
爱这个时刻
浅浅的淡淡的清清的
像刚过滤或沉淀过一样
西部警察的眼睛
因为长久地注视着黑夜
我的眼睛成了黑色天幕上的闪电
所有罪恶都在我的光亮里震颤
因为我必须用我的眼睛
征服恶势力
我的眼睛就成了利剑
我青春的生命
守护着祖国西部的这一片疆土
我目光扫视过的每个角落
都不该再藏着狞笑或哭泣
微笑在淡淡的星月下比新馕香甜
每当热瓦甫琴拨响
手鼓如欢快的雨点
我就忍不住扬起脸颊
凝视蔚蓝的天空
我的眼里闪动温柔的泪光
大地倾斜
星群起自东方
祖国啊
有一种神圣超越一切荣誉
我的忠诚不需要任何嘉奖
兵团的白杨林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
他们数着步子一步一棵白杨树
三十年前的白杨树已经成林
在天山南在天山北
白杨树已经成林
风霜有那么险恶
日光有多么温情
一圈一圈都刻进树的年轮
等遥远的季节风径直吹来
白杨叶沙沙响
在回忆在倾听
白杨树啊
三十年峥嵘岁月如河流
汩汩盘旋着三十圈年轮
从荒原到绿洲
白杨树静立深秋
为自己做着见证
这时候我们白发苍苍
缓慢地散步在白杨林
用昏花的泪眼辨认着那时的踪影
在天山南在天山北
白杨树下他们微笑着
进入金色永恒的梦中
一群孩子跑过来
他们钻进深深的白杨林
伸出小手轻轻地探问
问高高的白杨树可知道
未来的路程
白杨叶沙沙响
说起从前讲起未来
白杨树啊
还有戈壁还有荒原
还有无边无际的沙漠
孩子们是不是应该去那儿
栽一片新的白杨林
寄自复旦
汽笛风江那边的歌声
不知是谁叫我想起家乡
那初雪融融的亲爱的样子
喜鹊尾巴上闪动着蓝光
你舞蹈的臂膀伸过来搂着我
可是让我说出声吧
沙利平安吗
我们的帐篷和羊群
我牧场上的雾折成纱巾
缠着你光洁的脖颈你对我笑笑
坐在那棵桂树下
我真想给你讲我家乡的事情
奶茶一定烧好了
在帐篷前不住张望这边的
定是我母亲
求你——不要再摇动
你黑而卷的头发了
我那高原上的麦浪已经平息
驴儿吃饱了瞪着眼听远处的动静
噢
你说我能不能做个梦
梦见我那蓝眼睛的沙利
我家乡那初雪融融的亲爱的样子
和我那自由自在的羊群
用文字说旋律
你留在我心上的歌声啊
西北的黄昏
面临着同一片夕阳隐约传来
在我周身的每一条血脉里耸动
你和洁白的羊群来来回回
把我的心走成一座四面朝阳的山丘
等夕阳染红羊肠路
等那一片夕阳啊染红
山丘上幽咽的茅草
我的眼睛里飘满你的身影
人们都说西北很冷很冷
生命被寒流苍白的手轻易捏碎
黑风暴逼惊了渴望春天的马群
人们摇头叹息屈指诉说
说久已不见这样的情景
你把歌声留在我心里
西北的黄昏
在僵硬的星群中
在白的窒息的原野上
那支歌儿总是飘来
低沉地受着寒风的压迫
凄婉悲壮却永不屈从
夕阳是那样红了我感到
你和你的羊群正要翻过我的山丘
我周身每一条血脉里
这时候都是你的歌声
男人的勋章
我的泪花一瓣一瓣
爆开在你的胸前
像一枝梅花
你可能不会在意
兴许是阴霾的南方在悄悄落雨
兴许褐色的小楼上伸出的竹杆
吊着几只宽大的裤脚晃下水滴
你拍一拍这样想
花朵无声地开着
你可能没有在意
从南方回到北方
你衣服上满是灰尘
母亲说洗一洗吧
梅花怎么会开在这里
母亲来问在你胸口
那梅花依然开着——
那是一枚勋章
在幸福而勇敢的男人胸前
令胸口光秃秃的男人们
羡慕而又惊奇
你是我故事的主角
看到你的名字
心就被你占据
温暖潮湿的气息氤氲洋溢
生命正是受了这样的滋润
才有意义
世间万物一物一物
都能同你连在一起
我想你给我的往事
想一次爱便受一回洗礼
有些事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就像那些万古长青的大树
每一片叶子每一片叶子
在每一阵风每一阵风里
今天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没有人认识你
我编了故事轻轻在一间瓦屋的
火炕上讲起你
我用讲故事的办法来想念你
说着你
却无法说出野草芬芳的香气
野草芳香的经历
陇原山中的温泉夜
那沟沟壑壑里涌流不断的水
把湿热的气息腾散在雾的山谷里
吐字含混的歌声迟疑地传来
随处拣一眼泉
把自己投进去
星月万里
欢乐一旦成了往事就显出凄凉
好像墙壁上挂着一把二胡
山影浮动
残雪似羊群
在虚幻的视野里蠕动
母亲呵不知狗在撕咬什么
抱紧孩子别吓到他们
泉水透过肌肤滋润着心
我听见我粉红的心在无人的原野跳舞
生我的日子我已经忘却
可我的歌我总不忘却
它使我再生又使我永生
遥远的童年啊
我那西北冰雪的原野啊
执拗地向你去的是我的心
虽然已是隆冬是夜我仰卧山中
温柔的梦如水复临包围
有一千个诺言一万个叮咛
在山的耳畔萌生
大山小山都在回应
我要睡了
等二月的春风徐徐来再把我叫醒
彼美若可期
纵然有千种飞翔的姿势
飞着霓虹的颜色和景致里的山岚
纵然是御风万里的双翼
追逐过所罗门王华丽无比的车辇
与娥皇的素手纠缠
在庄周的梦乡盘旋直至
蝶我两相忘——有道是
玉成是禅羽化成仙
时间原本就是这样写着寓言
那些六月的艳阳天
催熟美的元素
加深季风的敏感
哪里是风所不到的地方呢
美在城池之间阡陌
在国度里蔓延
于一点蓝中凝视佳人的明眸
一粒沙间了望大海的波澜
纵然是蝶美轮美焕
纵然逐香成性唯美相伴
哪怕是一次瞬间的驻足
必然会永久迷失
即使是一个浅浅的回望
终究会彻底沦陷
美就这样在时间中寓言
这一片缺血的荒远大地
（一）
不是每个人的灵魂都能升天
落座银河
如横挂天宇的那柄长勺
在天空遨游的灵魂
大多为自由赴死
那些闪烁的眼睛
常常为黎明流尽最后一滴眼泪
尽管许多的名字鲜为人知
可举头眺望任何一颗星
都同样波光盈盈
不是每条路都能够到达你的所在
灯红酒绿
和平豢养着慵倦的猫
倚墙而卧
你杀声连天
你炮火弥漫
你青春凝固
你热血滴尽
屏幕内外几十载之隔
到哪里去相逢你青春的传说
你该知道
弹哪支曲子我泪水满眶
说谁的故事我心事浩茫
鸽群围绕蓝天
飞起飞落
（二）
大西北四季幻象
登昆仑山穿星星峡
游阿勒泰
过阿克陶的巴仁乡
你的芳香比庄稼地辽阔
白杨树一排排
用你的挺拔站立
春天到来时
眼睛看到的每一样事物
无不动情
看啊
阳光如杏花耀眼
少女们蝴蝶一样翻飞
用整个季节歌舞着
她们的脸因为欢乐像熟透的苹果
是你最后的血光
映在那里
这胭脂带着牺牲的馨香
有没有问过
花儿怎么会无端开放
这是一片需要献祭的大地
你不能像风一样
徒然地走过
你青春的心脏在唱歌
叫荒远的大地一再陷入疯狂
（三）
我的血尤其冰凉
甚至在进入夏季的长廊
也如同冰雕一样
沉寂的时光像梦游
四季是四季的风景
心境并无两样
仿佛一块山石
不再为故事所动
平庸的日子就像年画
一年一换
三十载矣
唯有一种时刻
我的血会被点燃
只要听见你的赞歌在暮色间回响
我就想找回我的骏马
让那腾飞的四蹄刨净时间的积垢
回到你我纯金的年岁
在一个沙漠公主的传说里面
把一段麻烦透顶的历史
重新讲述一遍
用爱用和平用恩典
唯有你已消失的脸庞
经历漫长的跋涉
不经意间转向我
如一轮新月
映出心动之后我流出的泪行
这笨拙的诗如伸长的手臂
只想拥抱你
覆盖你
如紫花苜蓿一夜之间倾情开放
（四）
土地在饱足中沉睡
母亲的眠歌
自天而降
蕃茄羽纱的皮肤
完全兜不住一夏天的阳光
每一秒钟她都情不自禁
想泄露一个天机
多么神奇的大地啊
在肉眼看见的贫瘠中疯长出来的
甜美和富足
孩子阳光充沛地长大
如小小的我
寄身在大天大地之间
知道何时仰望
也知道在夜晚向着生母一样的大地
屈身若弓祈求感念
该向每一朵花敬礼
向每一棵树鞠躬
你想让我唱给你的
决不是哀哀的挽歌
是欢乐的手鼓敲破鼓手的十指
笛声从鹰骨里破阵而出
马蹄激动着原野的心跳
欢乐
是大地向着因为爱和怜悯
才低垂下来的天穹
该有的唯一表情
只有踏着欢乐和荣耀的节拍
你才能乘愿再来
附录
一株胡杨的成长
——汪文勤的诗
痖弦
汪文勤出生于中国新疆的西北角，一个在县级地图上都找不到任何标记的荒僻地方。与世隔绝的牧场生活，使她丝毫没有被域外世界所诱惑，在不靠外因，仅靠自因的情况下，以她与生俱来的创造力，完成一己艺术人格，也找到日后她走的创作路向。诗，对她来说是一套奇妙的感知系统，天空、草原、羊群和毡房，对这一切她都有响应的愿望，一种野生野长的内在秩序由此萌生，而固执地要求表达是她唯一的初衷。
汪文勤的创作心路十分特殊，她曾经为自己的诗打比方，说她的作品就像戈壁荒原上一种叫胡杨的植物，能够在最荒寒的地方茁长，别人的水草丰美于她恰恰是贫瘠，人烟稀少，无耕也无耘，它是天养的。有句话说“师古人也师造化”，身处荒漠腹地，连文字都鲜见，更甭说文学了，偶尔有识字的人或代课的教师家有本古诗或文革前的小说之类，就成了她梦寐以求的猎物。在这样封闭的天地里，她开始一种高尔基式的自学生活，直到长大后去上海遇见名作家戴厚英，接受教导，她的作品才注入一些外来因素。而胡杨已成林，那属于北地的野旷气质，牢不可破地形成她文学生命的风貌。
汪文勤认为好诗的基本面貌，是美丽的情愫暗合了心中欲言又止的渴望，且能与她的生命体验共消长。古有风雅颂，发乎情是风，发乎礼是雅，发乎敬为颂，而其源头就是诗句出发的地方，也是神性的所在。汪文勤作品所探索的，便是对神性的情怀，对神性的律动，对神性的敬畏，与神性的生命交融，而在字里行间劳作的是百姓。汪文勤深深体会，诗人永远无法独立于世，诗的使命，端赖神驱使才得以完成。另一层次的诠释是，文字是文物，诗这个字的结合，已经透露了它自身的生命意义，既以“言”合“寺”，即是广义的神性世界的居所。汪文勤作品来自对神的爱，她接纳爱，也释放爱，借形象唤醒别人去种植爱，土地、母亲和百姓，还有自己的内外，是她永远写不倦也写不尽的主题。她愿意以诗歌作工具，作神性的工具，来建构自己内在的阡陌。虽然已经从新疆哈密的牧场走向世界，但她心里的那片草原永远在支撑着她，那生她养她的母亲的热土，是她暌违的诗土，为了这些，她宁愿将生命停驻在那永恒不变的封闭里。在写作的道路上，她随时警惕自己，绝对不可以为讨取掌声而媚俗。她认为，现今的诗人太容易被诱惑，很多人对诗不诚实，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是其果报。我们最需要的是从情愫到语境都饱含民族生命的作品。因此，汪文勤的诗有她一贯的坚持，有极严格的艺术自律，绝对不为了什么新兴的文学思潮而与时俱进。她从不为自己的作品分期，她认为诗是分不了期的，她的未来是写作的“无期”，风格是否有期，是不容易区割的，正如先哲们对风水的认识，风水跟人走，不是人跟着风水走。那个诞生在马槽里的男孩，风水何其差，可是他差遣并引领世人进入神的国。她未来的写作计划是由神来做的。汪文勤所说的神，意指一切的造物主，广义的泛神，并非以诗来传扬某一特定的宗教。她对宇宙大千的赞颂和对人生的终极关怀，完全是德国诗人里尔克式的，她要做的，是艺术家，不是插上某种标签的宗教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