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菜谱雷子吓一跳，初始见院落、包房内的粗糙装饰还以为菜价不贵，至少要比三轮车夫口中说的一棒子削死人的要便宜许多吧。哪承想刚看首页就让他心惊肉跳，千万别吃冒漾，丢不起人啊——饭局变成战场，雷子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的画面出现，还一度有大股追兵撵狗般的追杀。他使劲摇头，残匪的影像消失。
“清蒸鲈鱼、三吃黑鱼、白瓜鲫鱼、松鼠桂鱼、水煮江鲤、红烧鱼肚、蒜扒鱼头、酱闷鱼唇、干炸板黄、鲇鱼茄子、醋熘草鱼片、剁椒汞鳊花、香煎华子鱼、鲜奶烤哲罗、豆豉胡罗。再来个海鱼，来啥呢？”武通问道。
“深海蝶鱼头吧，我爱吃。”朵朵顺嘴说出，很自然，掏挎包中粉饼盒一样。
“好，就来这个。热的点完该凉的了，多少个热的？”
“十六道。”雷子回答。武通跟报菜名似的弄出一串，每说出一道菜名，雷子心里就一揪，揪来揪去拧成个死疙瘩。
“正好，再来四道冷盘凑个整数。嗯……来个凉拌鱼皮、芥末鸭掌、烟熏兔肉……对了，小雷也不容易，刚出道，还是以节约为本，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任何时候都要发扬，我们今天能大鱼大肉地胡吃海造，完全是从先辈们吃草根啃树皮的口中省下来的，不能忘本啊！我说得对吧小雷？”武通没等雷子回答接着又道：“今天主要先混个脸熟，以后接触的日子多了去。关于孩子与狼的故事我不说你也能明白……那就点个女士菜吧，拔丝山药。怎么样小雷，看看还缺啥不？嗨，看我这记性，酒水，无酒咋成宴席，简单点，先来一箱嘉凤精装，再来两瓶‘王者北大仓’，不够再要。”武通自说自话。
舍孩子套狼的比喻雷子也曾用过多回，但那只是口头上的论理论证，还真没想过在实践中做孩子或狼的结果。雷子坚信在武通悲天悯人的关怀下兜里的币子定然所剩无几，三江所产鱼类基本要个全乎，三花五罗中连丁点大小的胡罗都没放过。武通这小子前世造孽非浅，今世产下这么个祸害人的玩意儿。没奈何，乖乖做孩子吧，至于能不能套住群狼或是让狼群撕碎，又或在粉身碎骨的过程中奇迹般地出现角色转换，暂时不作他想。
“诸神马上就到，咱去门外迎接吧。”武通道。遵照常理，院长级别的人物请科室主任吃饭已算自贬身价，武通还能亲身恭迎证明此人的超然心态。其实都他妈是钱闹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应该是武通这类人的生存信条才对。当孙子有钱花，也比没钱装爷强。说穿了，还是烧伤医院庙小需借机供奉真神。
“大队人马”浩浩汤汤步进三江名鱼坊大院，“带头大哥”是泌尿科主任吉顺，并行的为耳鼻喉科主任庄严，紧随其后的依次是：内科、外科、儿科、妇科、眼科、皮肤科、中医科、骨科、肝胆外科、烧伤科、感染科、X光科、透析室、神经外科、针灸推拿室、血液科、化验室、手术室、B超室、划价处、收费处、医教科、人事科、病案室、宣传科、保卫处、物资部、设备科众科室老大。
雷子出于礼貌强行收回凝视泌尿科主任吉顺的目光。他是第一次见吉顺，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咂摸才弄清原委。吉顺的五官如分割来看，鼻子的形状恰如男性生殖器，而嘴唇却又像极女性外阴。难道职业的划分因五官而定？最为涉及患者隐私的科室主任偏偏欠儿欠儿地充当领头羊，是不是在“下面”窝得太久总想找个阳光明媚的地界透透气？阴盛阳衰啊！
武通、朵朵、雷子三人立在包房门外亲切地与到场宾客握手寒暄，场面极其温馨暖人。武通握一个人手就说出对方的姓氏及职称，直到最末尾的张淼身穿休闲牛仔装婷婷走进也没听到“某某院长、药剂室主任”的名号。雷子失望的情绪因张淼的前来只淡淡地停留了几分钟。
“谢谢！”张淼对雷子道。
“不客气。”雷子慌忙回道。他还搞不懂张淼口中的“谢谢”是指的这顿还没吃的饭还是办公室门口那盆月季花。这都无所谓，反正她来了。椅子、餐具不够，雷子找服务员要来四套。
武通在百般谦让后坐在主位，庙再小也是住持嘛。在所有人进到包房坐定前雷子曾偷偷地问武通是用什么办法请到这么多人的？他言下的意思是：让我死个明白吧。
“联谊会。”武通道。
“啊？”雷子傻愣愣跟进包间。
“泰升药业主办的。”武通又道。
“哦。”雷子心理平衡许多。
开场白简约明了，主讲人为武通，他只是顺嘴提了一下泰升药业，如果不是张淼有意提醒，雷子的名字一时半会儿难入众人耳。
武通在一片欢呼雀跃声中落座，所有美味佳肴也陆续上齐。掌声是提前鼓的，带头人还是吉顺，掌声落定的瞬间三十几双竹筷同时挥舞，耳轮中“吧唧吧唧”成群的鸭子池塘觅食的动静连成片，眨眼工夫二十道花色、造型各异的美食齐遭“轮奸”是面目全非。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白衣天使吃喝的样子还真不讲究。
雷子无所适从，手中举着筷子不知戳向哪一盘。整张桌面竹影霍霍，就算见缝插针伸进去筷子，能不能夹出菜来也是个问题，太密了。他端着个酒杯东张西望，盼着哪位白衣天使能跟自己对个眼，同情地举杯表示一下，再露出些理解无奈的笑容，此顿饭足矣！
“别光吃啊，咱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说话的是张淼。
“对对。”一半的人放下筷子端起酒杯。
“谁先来？”吉顺嘴里叼着干炸板黄含混不清地问道。“扑哧”雷子笑出声。妈的，面孔上长俩生殖器官的男人还真是少见。
“我先来吧。”妇科主任钱瑾起身。她是在座六名女士中的一位，也是市院唯一的医科女博士，骑在蒜头鼻子上架框中的镜片足有五个米毛厚。她紧挨着张淼坐。看到两人的比对，雷子想，其实没有绿叶的映衬红花依然是红花。她说：“让我们从现在起由感性回归理性吧。”听她这么说剩下的一半也放下筷子，“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情可以改变，只有生命的孕育、繁殖无可动摇。”钱瑾自信地说。
“这不是放屁吗？谁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庄严贴耳对吉顺道。吉顺说别打岔听老处女发表感言吧。四十五岁的钱瑾还待字闺中。张淼跟钱瑾关系很好，钱瑾并没因张淼的美丽而疏远她，在很多场合，她就是她的守护神。例如今天，吉顺使出吃奶劲儿也没坐到张淼身旁。
“人活在世，三心二意必不可少！三心：良心、信心、感恩之心！二意：情意、道义！让我们举起酒杯，满怀三心二意为威海泰升药业，为雷子雷经理送去美好的祝福吧！干杯！”钱瑾一饮而尽。她喝的是白酒。张淼使劲鼓掌，说钱姐说得真好，比武院长说得实在。武通说，是是是，下面请院花张淼致辞。张淼说，说就说。
“雷经理初到嘉市，可能对我院采购药品的程序和各科室的用药基准不是很了解，或者说了解得不是十分准确。说是联谊会，有可能是雷经理自掏腰包，厂家对医药代表早已实行大包干制，这点应众所周知吧。一句话，都不容易，如果药品对应、疗效佳、价位适中，咱们理应支持，不为别的，就算为患者着想。大家都表个态吧。”张淼喝的是果汁。雷子看到她吃得最多的是拔丝山药。
“支持支持。”呼声最高的是保卫处的孙处长。大伙这个乐，都问他咋支持，有何具体方案吗？孙处长不好意思地说：“随便进门，只要不从医院往外搬东西就成。”说完自己在那嘿嘿笑。大伙说，虽没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态度还是积极端正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个稍微年轻点的科室主任缠着张淼敬酒。张淼四处躲，说喝水都吐。几人不饶，四下里围追堵截。钱瑾，钱大姐挺身而出，说想咋喝画出道来。庄严说玩成语接龙，谁接不上谁喝，公平合理，都不许耍赖。孙处长说，就你鬼子六，谁不知你当年是文科高才生，专攻古文、诗词，几句成语不是小菜一碟，你这是挖坑让大伙往里跳啊。庄严反驳说，成语接龙玩的是临场发挥，就算满腹经纶在短时间内也未必掏得出来。有几人起哄说孙处长高小毕业，说成语比抓贼难。吉顺说政策可以放宽，谐音也行。物资部的高晓东是孙处长的同班同学，他说：“怕个屁，不还有我垫背呢吗。”他说的乃大实话，小学一年到五年级，只有他的分数至死不渝地排在孙处长后面，而且是五连贯。孙处长挠着泛红的头皮说，好吧好吧。
“装疯卖傻。”庄严说出第一个，下面的人要接着“傻”字说。“傻了吧唧。”吉顺接道。有人反对说不算。吉顺引经据典力争通过。“鸡巴钌屌。”高晓东往下续。众人笑骂，臭流氓。让重来。“吉庆有余。”高晓东憋出一谐音。“鱼死网破。”钱瑾接道。“破鞋烂袜子。”武通啃着扒鲤鱼头道。所有人一齐哄：“武院长对破鞋情有独钟啊！”朵朵造个大红脸。朵朵埋怨他也不分个时间地点瞎说。武通脸皮厚，他说朵朵和自己算一个，让她说。朵朵说：“破罐子破摔。”众同僚说摔得好，在武院长手下当差还真需具备拿自个儿不当玩意儿的素质和决心。轮到张淼接“摔”字，她想了一下说：“衰当益壮。”下面接茬的儿科主任封古昭，可能是为活跃已经非常活跃的气氛说出两字：“壮阳。”这下让吉顺逮到，让服务员拿个大杯又招来俩同伙硬拧着儿科主任细管儿脖子灌下白酒。边灌边说：“让你壮阳。”
成语接龙没到三圈已干趴下七八位，一口没喝的也有七八位，雷子跟着接了三组成语，其中有两个也是谐音。
在宴席中辞令是酒水的天敌，游戏愈是激烈饮酒的量数越大越快。六瓶王者北大仓循序已尽，整箱的啤酒启开，撞杯声欢闹声此起彼伏。张淼未能幸免，在多数人的围攻、劝导、强逼下两口一杯地喝进去整瓶啤酒。本就艳如桃花的娇颜越发诱人，吉顺的眼球已变深蓝，对着神经内科主任“噗噗”地喷射三味真火，口里更是“美女美女”地欢叫着。张淼躲到钱瑾身后。
市医院百分之九十的科室主任今天到场，有给武通面子的成分也有吃冤大头的心理。在百分之九十的科室中有百分之十的科室能用上银杏叶片和消渴丸，可想而知，仅仅在“吃”上医药行业有多少“水分”在无形中蒸发，而雷子付出的这点客情费连滴露珠都算不上。全国有多少人在从事药品销售？若按高中低档划分不下几百万吧。几百万人请几千万人吃饭喝酒，给几千万人行贿、递红包、分发提成，那么又有多少个几千万乘以多少倍数的款额流入私人腰包？那么，巨大的灰色支出该如何化于无形呢？买单是谁？
药企：只有拼命在原料上压缩成本才能在白热化的市场竞争中存活下去！
患者：只有拼命吃药才能保全因日渐衰弱的身体！
吃是一种方式，喝是一种态度，可一旦扭曲，无异于玩命。现在酒桌上的人即以玩命的姿态拼命地灌着自己，灌着对方，就像有着血海深仇一样。
张淼提前退席，她走时和雷子说：“看到了吧，群魔乱舞。”雷子说看到了。张淼说那你这顿饭就没白请。清醒的雷子送清醒的张淼出门。张淼说别送了，回去好好听听，酒后吐真言。
了然无趣的雷子回到包房，没人在意他的去留，几人口中嚷嚷着寻找张淼。钱瑾和庄严、吉顺跟高晓东、武通与孙处长……在捉对厮杀……B超室主任、划价处主任、化验室主任、透析室主任和钱瑾因张淼的离去变成香饽饽，在酒精的催化下东施皆变西施。
兴致高昂的设备科长提议“骑木马”，跟不上的表演节目，荤素都行。钱瑾说甭他妈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有能耐进批活马，别总拿椅子充数。吉顺说要活的还不容易，只要你跟得上队伍，咱让你骑。钱瑾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大伙都听见了吧。吉顺说是我说的，而且在场的女同胞在五圈内无掉队现象发生，自己就变“公用马”随便骑，绝无二话。五名女中豪杰大声说好。庄严孔老二样晃着脑壳强调，要是女人输了咋办？他跟吉顺连着裆能不明白那小子的坏道吗。女人们问你们说咋办吧？吉顺说：“黑灯十秒。”“十秒就十秒。”傻女人们的回答很是干脆。接下来倦鸟归巢包间内“万马奔腾”，咣当声噪鸣。每一位倒骑在椅子上的“战士”都发疯地向前行进，生怕掉队，特别是那几位女性。
雷子没有参与，他站的位置远离餐桌，为的是不让“马蹄子”踩到，而且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关灯。吉顺吩咐的。
第一个掉队的是B超室主任，形象惨烈，人仰马翻，她是让前后骑手生别下“马背”的。“闭灯！”男人们兴奋狂吼。嗓门最高的是武通。
随着雷子手指一动，包房内黑漆一片，因为在第一轮没进行前庄严偷偷将室内窗帘拉上。
结果，男人们早就熟知于胸。
“哎呀”、“缺德鬼”、“痛”、“臭流氓”、“嗯、哦”。五个女人口中在同一时间发出不同的低吟。
十秒钟，稍纵即逝。灯光亮起时五个女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其中两人伏地找眼镜。钱瑾隔着衣服向上提拉着乳罩带，嘴里骂道：“瘪犊子，揪死我了。”
吉顺问女士们还玩吗，钱瑾说不玩了，吃老亏了。透析室主任，最年轻的那位不干，说凭什么呀，玩！白让这帮臭老爷们儿占便宜了。划价处主任，以大饼子脸铁面人形象叱咤于医疗战线上的周姐出主意说，玩可以但不能沿用上几轮的办法，姐妹们需紧密地连在一起，中间不能有爷们儿插入。钱瑾说这个办法好，看看这些骚神还咋使坏。
一轮新的战役打响，环绕在餐桌外侧奔腾着的“马队”略显疲惫，气喘吁吁中伴随着“不行啦不行啦”、“坚持坚持”男女混合的声音。母的挺不住，公的也将累垮。
一颗颗鸡叨米样的头颅，一把把下落豆大的汗珠，一声声似淫非淫似浪非浪的嬉笑怒骂，一阵阵挖坟刨地躁人肺腑的催命声，一张张酒后本质显现的兴奋面孔……
“五匹骒马”前仆后继滚翻于地，没等某位主任命令，雷子主动按下电灯开关，室内再次暗黑一片惊叫一片。“五个全倒，五十秒！”不知是谁黑灯瞎火的喊道。雷子自觉，那是对他喊的，他在心里默念五十个阿拉伯数字……
倦鸟归巢包间内狼藉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徒遭暴匪洗劫过。桌上，杯盘罗列，汤汁四溢。桌下，数十只白酒、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地散落，三十多张座椅东倒西歪无序环绕餐桌而堆簇着，真像匹匹让炮弹轰趴下的死马，垂到地面沾有大面积油污的桌布边角上踩有不同条纹的鞋印。
乱，真的好乱。乱的是静物，而活体只有雷子一个。活体，具有生命迹象的他，呆坐在椅子上的神态看起来与室内的固体的任人摆布的死物没什么区别。
两千九百块钱，这顿饭。连个“谢”字都没换来。
“将所有剩菜打包。对，所有的不懂吗？哦，还包括白酒。”这是雷子在前台结账时对服务人员说的话。那时市医院的“众仙”已然散去。很多年后雷子的耳畔总是在没有丝毫的防备下嗡嗡作响，但前提是脑子里一定要出现倦鸟归巢中的景象。
“熬吧，希望在等待中产生，这才哪到哪儿？”雷子这样安慰着自己。他早已忽略了这顿饭的真正意义，不过把自己当作最后一只飞出包房的“苍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