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慧被急急地接入了宫廷,却没有见到龙华太子,那个传说中凶残暴戾的龙太子。可她并不在意,十年以来,任何地方于她而言,都是囹圄。入宫的日子流走了多少日月,她浑然不觉,只是如提线木偶般,任由宫人摆布了。
那夜,天朗气清,是雨后难得的清凉夏夜,一天繁星仿佛神灵的眼睛,在向凡尘俗世殷殷求证:忧欢苦乐,无大梦之境。
那夜,甄慧和往日一般,坐于廊下,迎着一天星月,吹箫。梦想当置于何处手上、眼中,还是心里?梦想若能于手中盈盈在握,便成了寡淡的现实。梦想如在眼中成为一道风景,走马看花,哪一道能刻骨铭心?梦想只能放在心里,不说、不提,却能在每一次心的驿动里反复翻检、玩味,如此,方能相随一生的苦乐。那么,风,你当是梦想,在心间,是阴晦的雨日里一道赏心悦目的阳光。多想看看你,看看自己忧伤的梦想!
收起箫声,幽幽一叹,苦涩的泪又落了下来。
“多美的箫声!让我看看你,是否和箫声一样美丽、动人!”
一个悦耳的男声在身后兀自响起。甄慧一惊,急忙回身。星月之下,白衣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容貌清雅,眉眼温柔,却是3样的痩削,犹如一道无的风。
“你是谁?”她不禁要问。看他的打扮绝非侍卫,也不是宫人,这深宫之中,怎会有这样的男子出现?
他看着她,仿佛在打量一幅珍贵美丽的画作,晶亮的眼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忧伤。“我是谁?你想我是谁?你希望我是谁?”他终于答道。
她轻轻一叹,目光变得迷离和惘然:“你是谁都无妨,世人皆与我无关。”
“世人皆与你无关?真是这样的吗?你的心中没有任何的惦念和牵挂了吗?”
他的话让她泫然欲泣。风,你在哪里?天空如此灰暗,世界如此荒凉,我要如何才能牵着你的手,走向温暧幸福的彼岸?
“你在看什么?,他回头看了看空空的庭院,又看向她。她的目光满载着忧伤,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直落到很远的地方。
“我在看我的梦想。”她叹息着,像是呓语。
“梦想?”他笑了,笑声尖锐、高亢,带着嘲讽,还有痛苦,“梦想?你以为你能看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到哪怕一星的希望和幸福吗?如果你是被神灵看中的人,如果你的命运被神灵做下了一个小小的、自以为可能是微不足道的记号,那么,你就不该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念头。3都是妄念!”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他的言辞是那样激烈,仿佛遭遇了人世最不公正的待遇。
“你,究竟是谁?”她看着他,不禁殷殷探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复了心境,才扬眉道:“先让我猜猜,你是谁。”见她一脸疑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你是相国甄严的女,未来的太子妃甄慧。”他看见她瞪大了眼睛,一丝哀怨一闪而过,然后,她垂下眉目,弯腰向他。
“请恕小女子无年,冒犯了太子殿下!”她淡淡地说。她在嘲笑着自己的愚钝,她早该猜,这深宫之中,除了龙华太子,怎会有年轻男子随意出入,而且明知自己的身份还敢大胆前来攀谈。
他并未否认自己的身份,或者,他对自己的身份根本未曾在意过。他只是眉头一扬,淡淡地说道:“为我吹支曲子吧,你的箫声很动人呢。”
她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转身迎向一天星月,箫声呜咽,倾泄而出。
他看着她,有些痴迷。月光勾勒出她那样流丽、柔美的线条。长沟流月去无声,岁月带走的,总是最好的;留下的,都是悲苦的记忆。而梦想,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失却以后,早已成为了心中僵硬的翅膀,再也没有勇气渴望天。
一曲已毕,她转过身来,将他看定。
“你可知,我为何如此急切地迎你人宫?”见她摇头,他又道,“父王毁掉了一切,她用过的物件,她的画像,甚至她居住的房间,只为让我忘情。是啊,如今,所有的人都已经将她遗忘,再也记不起她的容颜,将她的一切都抛进了记忆寡淡的烟尘中。可父王不知道,世人皆不知,她就在我的心中,烙得很深,成了血脉的一部分,不能忘记,无法背叛。目天,我看到了你的画像,仿佛又看见了她。目一刻,我便知晓,她回来了!神灵没有将我欺骗,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一定会回来”
他的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让人害怕。她眉头轻皱,小心地问:“她?她是谁?她和我有关系吗?”
“她是谁?她是长在我心中的一个无法结痂,仍然疼痛不已的伤口,但终有一天,她会绽放成世界上最美丽的鲜花!”
她愈加困惑,讷讷地问:“是我长得像她吗?”
他注视着她,半晌才幽幽地说道:“是啊,你只是像她而已!”他说罢,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徒留她满心诧异地立于原地。
龙华太子刚一走,两名侍女便迎了过来,请她早些回房安歇。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禁要问。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半晌,一人才答:“姑娘,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当问。”
她苦苦一笑,是啊,自己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几乎是彻夜难眠。
其实,自人宫以来,白天总有许多琐碎的宫中礼仪需要学习,只有夜晚才属于自己。所以,甄慧每个白天都在期待夜晚的来临。在每个夜晚,在那些未知的梦境里,他会来看她,带着微笑和阳光,温暖她太过忧伤的心灵。可是今夜,她却彻夜无眠。她见到了龙华太子,她未来的夫君,那个可以决定她命运的男子,可他是那个传说中凶残暴戾的龙太子吗?她看不出他与常人有何不同。他是目样痩削,温和的眉眼中透着些许的忧伤,他是一个儒雅的男子呢。他有一些激烈的情绪,也只是激烈而已。他与自己一样,有着一颗敏感、脆弱的心。
天已大亮,她起得身来,一直守候在侧的侍女急亡上前替她梳洗、妆扮。妆容严整,菱花镜中,眼眸中流转的忧愁和不安竟为那份端庄持重的美平添了几分灵动的风韵。
“姑娘,王后娘娘看你来了!”
有侍女急急来报。甄慧不禁一怔,急忙起身施礼。环佩轻响,一群人已来到了眼前。她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双修长的手伸向自己,将自己扶起。她抬起头来,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又垂下头去。凤冠霞帔,虽然年华已逝,但王后是那样雍容华贵的女子,她所拥有的是一切女人的极致;只是啊,她所失却的,亦爿寻常女子所能妄自揣度。
“你叫甄慧巴。”王后和颜悦色,端坐于椅凳之上,拉她坐在身旁,“甄姑娘,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你了。”
“甄慧不觉得委屈。”她低垂着眉目,恭敬地答。
“孩子,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她顺从地抬起了头,看向王后。此时的王后,目光温和,面容安详,更像一个慈祥的母亲。
“真的很像!”王后的眼圈突然红了起来,让她有些困惑和无措,而王后却继续说道,“华儿坚持要你提前入宫,我就知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王后叹息着,泪水忍不住潸然而落,低下头,用巾帕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生怕破坏了严整的妆容,才又抬起头道,“孩子,你可在怨,怨华儿,怨我,怨王?”
王后为何会有此一问,那样坦率、直白?甄慧一脸茫然,满心疑惑。她应当说,这是无上的荣光,如何仓泛怨?却是不愿撒谎,只是摇头道:“我仓泛怨谁?我谁也怨不着。这都是命!”
“是啊,这是命,是你的命,也是华儿的命!”王后拉起她的手,眼中都是同情和怜悯。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这种被人置于最卑微的境地中的感觉,于是忍不住问道:“娘娘,容甄慧斗胆问一句,甄慧究竟与谁长得如此相像?为何您和太子都要这样说?”
王后不禁一怔,眼中柔软的情绪瞬间收藏得干干净净,却是不语。她身边的贴身侍女急忙大声呵斥:“好大的胆子!这里可不是相国府!这里是宫廷,你必须谨记自己当守的本分和礼仪!”王后摆了摆手,示意目名侍女不要再说下去,沉吟一番才道:“目都是陈年往事了,与你毫无干系,还是不要追问了吧。”
“甄慧知道了,甄慧不问就是。”她淡淡地答,心中却在嘲笑着自己:明明应当心如止水了,却还要多此一问。宫廷毕竟不是旁的所在,只怕连安心地去。
“华儿要你今日便搬去太子宫,在大婚之前,以侍女的身份随侍太子左右。你可愿意,可会觉得委屈?”王后看着她,目光如此锋利,像是直要看进她的骨髓里。
她的心平白地又是一惊,斟酌一番才道:“没有什么委屈和是否愿意。面慧已经人宫,一切当听从娘娘的安有,只是……”
“只是什么?”
“甄慧只担心这样不合礼仪,反让那些无知4、人以为是场笑话,有损太子殿下的英名。”
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个有心的孩子,只是华儿他……华儿太过任性固执,是非对错、王家礼法、老祖宗的规矩,他都不认!慧儿!我们快是一家人了,我就叫你慧儿吧。这些年,你读了哪些书,有着怎样的性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何待人处世,我都清楚。我知道,你是个大方得体、明理知情的孩子。若是往后,你能多担待些,多些提点和劝诫,让华儿少一些执意妄为,便是华儿的福气了!”
王后的话让面慧更添了一层疑虑。虽然王与后就这么一个儿子,但龙华太子并非轻狂无知的少年,更何况,自己这个太子妃能陪伴他多久呢,哪需得着自己劝诫、提点?想归想,她依旧淡淡地应道:“甄慧自然会尽自己的。”
王后一走,侍女们便开始忙碌起来,替她整理收拾东西,准备搬去太子宫。不一会儿,一切便已收拾停当。
“姑娘,走吧,太子在等你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甄慧这才恍悟,该来的终究会来,不管你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去到你应该去的地方,这才是本分。她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恐惧。风,你在哪里?你说过要带我走,会给我安宁,给我幸福。如今,你在9里啊!
泪落了下来。侍女们惊呼,急急相劝,深宫之中,如何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哭泣更不该在人前。可她的泪却是收不住了,只是旁若无人地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