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低头看了看自己,黑羊绒半袖毛衣配上灰色的呢子铅笔裙,胳膊上搭着一件黑色的薄大衣,简单庄重,显得很有气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妈妈却拿走了她手上的黑大衣,重新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塞到她手里,是粉红色的斗篷款春大衣,短短的下摆上还有一些粉红色的毛毛球装饰,颜色娇艳得很。妈妈不由分说地披在梅生身上,拉她到镜子前照了照,俏丽的粉红大衣配上灰色的铅笔裙,整个人显得活泼靓丽,的确像是年轻了好几岁,妈妈爱怜地帮梅生整理了一些卷在领口里的头发,笑了笑说:“这下好多了,快去吧。”说完还向女儿眨了眨眼睛。
梅生叹了口气,赶忙下楼去了,这一点她也已经习惯了,从很久以前开始,节假日只要她单独出门,妈妈都似乎是这副表情,好像梅生一走出去,回来的时候,胳膊上就会挽好一个金龟婿,梅生理解妈妈的心情,但是好男人如果那么容易遇到,这个世界怎么会还有剩女?
到了约定的地点,梅生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全怪老妈给自己设计的这身行头,一路上招来多少惊艳的眼神,梅生偷偷从橱窗的倒影看了无数次自己,完全就是一个盛装打扮等待约会的女人,今天这场合穿成这个样子,究竟是去吃人家的感谢饭,还是向人家示威,梅生站在饭店门口,进退两难。
正犹豫着,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头看到德元站在面前不远,正在向她招手,德元笑着说:“见你不来,出来迎迎你,想不到你却在这站着,怎么不进去?”
梅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笑道:“我也刚到,正要找你们。”
德元便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在里面,快进来,我带你去。”
梅生跟在德元身后,忙先把自己粉嫩嫩的大衣脱下来卷了卷抱在手里,再紧走几步跟上德元,德元把梅生带到了一个环境不错的包间门口,自己开了门:“来,快进来。”
林丛和瑾儿已经来了,瑾儿穿着黄色的兔毛毛衣和格子裙,正在乖乖地喝果汁。林丛见了梅生便站起来,带着一脸的笑容欢迎。梅生和林丛握了握手,飞快地打量了她几眼,圆圆的面孔,皮肤很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柔和的光,瑾儿长得很像她,让人一见便能生出好感。
林丛还没来得及和梅生说话,瑾儿却从果汁杯旁边抬起头,一只小手直直地指向梅生:“妈妈,这个阿姨真漂亮。”然后下了凳子,直接挪到梅生旁边,讨好地拽着梅生的胳膊:“阿姨,我坐你旁边好不好?”林丛也笑:“看来书上说的是对的,小孩子最好色,只喜欢漂亮的。”梅生倒有些不好意思,见瑾儿机灵可爱又不怕生,便热络起来,两个人竟很是亲密。
一顿饭的工夫,梅生总觉得林丛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但她把眼神朝林丛看过去,她却又像没事人一样移开了视线,倒让梅生很是奇怪。梅生不禁探究地看着林丛,林丛也发觉了,便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对梅生一笑,把点心转到梅生面前:“秦小姐,尝尝这老婆饼,是这家的招牌点心。”
梅生忙道谢,瑾儿已经伸着小手够饼了,梅生忙帮瑾儿夹到碗里,瑾儿却推到她面前:“阿姨,你先吃。”
林丛见了笑说:“看来我家瑾儿还真是喜欢秦小姐的,其实瑾儿和她爸爸很像,脾气都随和,健谈,你们一定谈得来的。”
林丛的话有些夹带不清,梅生不禁有些脸红,看了一眼德元,他却在专心给瑾儿摘鱼刺,林丛不待梅生回答,却又继续说道:“我和德元虽然已经分手,但是我知道他是好人,所以我们现在还能做朋友,不过你不要误会,也只是朋友,我们毕竟有一个孩子,想说完全不联系也是不可能的,有些人可能就很不理解,还把仇结到孩子身上。”
梅生知道她在说德元现在的那个女朋友,便也不方便开口,倒是德元听到这里,忙说道:“好了,林丛,今天别说这些好吗?”说完打岔着给大家倒茶。
林丛笑了笑,伸手抚了抚瑾儿的头发:“我是无所谓的,只是担心我女儿受委屈,若是将来德元的妻子脾气好,也是瑾儿的福气啊。”
梅生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微笑,看见瑾儿的杯子空了,便拧开果汁的瓶子帮她倒。
林丛见梅生的样子,也忙说道:“看我在说些什么啊?秦小姐,你别见怪。我这人真的不会说话的。”
梅生也笑了:“你别客气,叫我梅生就可以了。”
一顿饭吃完,瑾儿已经和梅生难解难分,依依不舍地向梅生挥着小手,嘴里撒娇:“漂亮阿姨,我很愿意你来找我玩。”梅生拍了拍瑾儿的小脸,挥手和他们告别,走了很远又回头去看,瑾儿被德元带上了车,林丛则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出去老远,他们几乎隔着整个一条行车道,分得很远。
……
德元带着瑾儿回到家的时候,美华已经等在了公寓楼的下面,瑾儿下了车子便开心地向公寓大门跑去,顶头碰见美华,小姑娘立刻收住了脚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美华阿姨。”美华却对瑾儿的问候不理不睬,只怒气冲冲地问道:“你爸爸呢?”瑾儿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转身向德元跑去,一头扑在德元怀里,德元有些心疼,忙搂紧了女儿。
美华见了,冷嘲热讽地开腔:“你这女儿还真是机灵,我怎么她了?干吗一副很受委屈的样子。”
德元有些不耐烦:“好了,干吗总是跟小孩子较劲。”
德元抱起女儿,拉着美华上了楼,打开房门走进去,瑾儿乖乖地去洗手间洗过手,就躲进了房间。小孩子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尴尬,宁愿一个人躲起来。美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德元说:“那天那个和你一起的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元说:“我不是已经说了,只是一起上料理课的同学,美华,你不要这么多疑好不好。”
美华摆摆手:“无论你和她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想多问了,我谅你也没有那种桃花运,那么漂亮的女人,干什么非要跟着带个拖油瓶的你啊?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和我一样傻吗?”
德元有些生气,却依然想息事宁人:“好好好,你怎么说都行,我们不要吵了,想想一会儿去哪吃饭吧。”
美华却不依不饶:“先别打岔,你答应我,不要再去那个什么鬼料理班了。”
德元叹口气:“我不是和你说了么,我们是普通朋友,你还要我怎么解释?”
“我没有不相信你啊。”美华两手一摊,表情却满是嘲讽,“我只不过不想让你去那个料理班了,我不喜欢你去,总可以吧。怎么,你不舍得吗?”
德元摇头:“不行,我不能答应,我也跟你说过,去料理班是为了学做几道菜给瑾儿做饭吃,我一个当爸爸的,只想给女儿尽这点心,都不可以吗?”
美华冷笑一声:“别总用你女儿当借口,你不是给她请保姆了么,她的生活费、教育费都是你来出,你这个当爸爸的已经够大方的了,你还要学什么做菜,你的心里只有你女儿,到底有没有我?!”
德元起身走出客厅,丢下一句:“别总无理取闹了,美华。”转身进了瑾儿的房间,孩子在里面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得进去看上一眼。
瑾儿正在桌前自己画画,花花绿绿的蜡笔扔了一地,纸上有个穿粉红裙子的公主,瑾儿举起来给德元看:“爸爸,这是梅生,好看吗?”
德元笑:“没礼貌,要叫阿姨。”
瑾儿眨眨眼:“我觉得她的名字好听嘛,爸爸,我以后会不会像梅生一样好看?”
德元拍拍女儿的头:“瑾儿最好看,长大也是最漂亮的姑娘,放心吧。”看着瑾儿笑了,忙低声说:“别跟美华阿姨说梅生阿姨的事情,她不喜欢听。”瑾儿点点头,懂事的样子让德元有点心酸。
他和林丛婚姻的结束,让他总是觉得亏欠了瑾儿很多,所以他总是尽可能地多对女儿好一点,这是一种出于父爱本能的补偿,也许真的对美华有些不公平。德元想:自己究竟是否有资格希望美华也像自己一样,尽可能地多疼爱瑾儿一些。但他不想让女儿觉得,爸爸是把她抛弃了的,女儿还很小,她需要很多很多爱,才不会给成长留下遗憾。
想到美华,德元终究有些愧疚,她毕竟是自己爱的女人,却总是得不到幸福感,这也终究是自己的责任。虽然觉得有些累,但德元却依然满怀希望,他希望总有一天,美华能够理解他。德元走出房间,想去哄哄在客厅生闷气的美华,他推开房门走出去,客厅却已经是空空如也。
……
我看着眼前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她有一张曾经姣好的面孔,却因为总是经历不愉快的心情,致使面相带了一些凶狠,嘴角下撇,形成一道难看的弧线,一双眼睛本是水汪汪的,却总是射出锐利而伤人的光芒,让人一见便想逃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沈德元委托我来帮他办理退学手续,下面的课程他不会再来了。”
我笑了:“沈先生应该自己来办理的。”
“谁办还不都一样。”她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还不是怕损失那点钱,你放心吧,交过的学费我们不要了,这总行了吧。”
我懒得再和她多费口舌,于是站起来拨电话:“我还是询问一下沈先生本人吧。”
那女人生气了,不咸不淡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我都说了是沈先生委托我来退学的,你怎么还这么啰唆?何况学费我们也不要了,你还想怎么样?说实在的,即使我们不和你说一声就不来上课了,你又能怎么样?”
我把听筒轻轻扣在肩上,唇边带着一点笑意,声音很平静:“你说得很对,我们这里只是一家小小的料理教室,客人来不来上课其实都是凭自己喜欢,但是我们喜欢以诚相待,所以凡事都喜欢认真沟通一下,如果沈先生真的不能来上课,只要他说,我们都会同意的。”我走近她一点,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我只是询问他一下是否是本人意见,真的不可以吗?”
那女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嘴里挤出一句:“随便。”
我从容转过身,拨通号码。德元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有些生气,我安慰了几句便挂上了电话,对着那个装作满不在乎的身影说:“沈先生说他马上就过来,请你等一会儿。”
那女人没有理我,我也懒得看她,索性下楼去,找阿白来帮我磨些芋蓉做点心。
德元在三十分钟之后到达,和我连声说抱歉,然后上楼带了女人下来,女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几眼,脚步咚咚地走了出去,德元跟在她身后,然后停在我面前:“池老师,对不起,我想是我朋友弄错了。我的课还是要继续的。”
我点头:“没问题,我想也是她搞错了。”
德元向我告辞,我忙叫阿白把包好的一盒点心递给他,又香又糯的芋头磨成芋蓉,蒸成圆圆的小饼,涂了蜂蜜,滚上一层炒熟的香芝麻,简单又好吃的小点心。“给你女儿的,芋头和蜂蜜对身体好,这样的点心小朋友多吃几个也没关系。”
德元笑了,又向我连声道谢,这才走了出去。
德元出了门,径直走过等在门口的美华身边,美华看着他手里的点心盒:“你人缘很好啊,连烹饪老师都特别照顾你。”
德元没有答话,只是径直朝前走去,自己上了车,美华站在车旁:“沈德元,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要上车。”
德元叹了一口气:“美华,也许在你心里,我真的是不值得别人真诚相对的是吗?”
美华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德元是什么意思,德元看了她一眼,问道:“不是吗?漂亮的料理课同学你觉得人家应该嫌弃我,而不应该帮我送女儿去看病,否则就是我对人家甜言蜜语图谋不轨;友善的料理教室老师也不应该关心我的女儿,送些小礼物给我们就更是不正常的,不是吗?美华,我在你心里,真的就是那么差劲?”
美华绷紧的表情放松了,德元轻声说:“上车吧,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车子驶出了大门,渐行渐远,车上的一对男女,却始终没有再开口,天空中的黑色浓重起来,像是有人舞动着画笔,一笔一笔掩盖其层层叠叠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