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教室还有几步远,我的精神开始高度紧张,门外的走廊空荡荡,莫名其妙地给人一种望而却步的压力。我勾着脖子透过窗户朝教室里面望了一眼,发现班主任正笔直地站在讲台上,嘴巴一开一合,大模大样地训话,镜片的反光模糊了他的眼神。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进去,如果进去,该说些什么话。正犹豫不决的时候,耳边传来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一个长头发的阿姨从楼道里走出来,看见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把手一招。
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叫我,所以愣在那里一动未动。
她抿嘴笑了笑说:“过来。”
我脸上带着巨大的问号,慢吞吞地站到她面前,仰着脖子看着她漂亮得令人害怕的脸。
“你是哪个班的?”她蹲下来,直视我的眼睛。
我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什么话,接着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教室。
“怎么不进去?”
我只顾低头,脸颊绯红。
她的嘴角还保持着好看的弧度,牵住我的手说:“来,我领你进去。”
我不知道该作何表示,内心波涛汹涌地傻站着。这并不奇怪,第一次被这么漂亮的阿姨牵住我的手,无论如何都要羞涩一下的。
她把我领到教室门口,跟班主任打了个招呼。
“咦!苏老师,你怎么来啦?”
“我把你的学生送来了。”她半开玩笑地说。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进去吧。”
身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他们的对话声。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那个叫“苏老师”的漂亮阿姨已经转身走了。
这让我多少有点失落,因为,我打心眼里想让她留下来,代替我们的班主任。现在这个班主任真的让我不禁为以后的漫长日子心生忧虑。
我以为,班主任已经把刚才的小插曲忘记了,谁知,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目送漂亮阿姨离开之后,他重新回到讲台上,接着进行刚才被中途打断的训话。内容空洞而乏味,无外乎不准迟到早退、遵守一长串陌生而又难记的校纪校规之类。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我发现,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班主任的嘴巴,一丝不苟地跑神。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就被这样填鸭式地灌输着,长大之后,想不做整齐划一的平凡人都难。这似乎就是学校教育的终极目的。
好不容易,我们终于等来了那句话,“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下面开始发书。”
接下来,就是我们最期待的时间了,我早已经注意到,讲台上放在两大摞新书,淡淡的油墨香味蔓延到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棱角分明崭新的书脊,一遍遍挑逗着我的视觉,勾引着我的想象,把我眼馋得几乎坐不住。
班主任按报名顺序表上的名单一个接一个地叫,叫到谁的名字,谁就屁颠屁颠地跑到讲台上把属于自己的书领回来。我不安地看来看去,担心被他们抢光了,所以每少一本书,我的心就忍不住咯噔一下。
终于,在那两摞书即将淹没在我的视线之外的时候,班主任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紧绷的心弦立刻放松下来,拉开板凳,一溜小跑来到讲台下,忐忑而又兴奋地把手伸出去。
在把书递给我的同一时间,班主任突然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刚才你去干什么?”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紧跟着打了个不小的哆嗦,来不及思考,只好实话实说:“给我爸送毛巾去了。”
耳边,清晰地传来一片哄笑。
我更加窘迫了,脸红得就像火烧云。
“送毛巾重要,还是上学重要?”他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我低垂着脑袋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回去吧。”幸亏他没有穷追不舍。
我的脸颊火辣辣的,逃命似的在一大片笑嘻嘻的目光中转身往回走,脚步轻飘飘的,几乎拿捏不住。
身后,又响起一个名字,“李威。”
余瞥中,一个胖乎乎的身影站了起来。我发现,他竟然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李威领完了书,班主任没有让他马上走,而是直接把他拉到讲台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提高声音说:“他叫李威,以后是我们的班长。来,大家鼓掌。”
台下立刻哗啦啦地一大片杂乱的掌声。我在掌声中坐下来,突然觉得很吵,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耳朵。
但是我知道,这么做是不被允许的。自打进入小学校门的那一刻起,我的自由已经被限制了,我必须在学校的游戏规则里,做一些我未必喜欢却又无法逃脱的事。就像在一片嘈杂可笑的掌声里,我必须假装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接受李威是班长的事实。
放学的时候,老方过来找我。他那颗又扁又长的脑袋在窗外探来探去,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收拾完书包,和他一起手搭手地往外走。老方问我第一天上学感受如何,我言简意赅地回答:“不好玩。”
“我的班主任,是个大胖子,说话的时候还挺着肚子,跟猪八戒似的。”老方一边说,一边竭尽全力地模仿着。
我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你的班主任好玩,我的班主任像唐僧。”
说着说着,我们就来到了栅栏门外。我看见爸爸的三轮车还在公共厕所那里停着,爸爸站在乱糟糟的自行车中间,肩膀晃来晃去地张望。一看见我,立刻眉开眼笑。
和爸爸打完招呼之后,我问老方,“你什么时候走。”
“等我爸来了,我就走。”
“你爸呢?”
“可能又堵在路上了。”
“那你跟我一块走吧。”
“不行,万一我爸来了,看不见我,他会着急的。”
我说:“也是,那我先走了。”
我跟在爸爸身后,过马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牵住我的手,我稍微躲了一下,还是让他牵着了。爸爸又重复了老方问过的那个问题,“感觉怎么样呀?第一天上学。”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还行。”
“老师好不好?”
我反问:“你不是知道吗?还问。”
爸爸不作声了,把车子推出来,拍拍车座强作欢颜。
我先把书包扔进去,然后再把自己扔进去,“好了,走吧!”
车轮开始缓缓前进,穿梭在往来不绝的车水马龙之间,轧过一地斑驳的夕阳。碎碎的暖黄色的晚霞徐徐铺展进车厢里。
我看见爸爸因为用力蹬车而微微佝偻的脊背沐浴在明明灭灭的树影之间,寂寞而萧索。
沿着学校的围墙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看不到边际的旷阔马路顺着车轮的方向静默而又喧嚣地延伸。
不知为什么,爸爸忽然意气风发地喊了一声:“坐稳了!”猫着腰一阵狂蹬。
三轮车疾速行驶时吹起的风荡漾在车厢里,把我全身上下浸泡得软软的。我侧了侧身子,靠在书包上,不一会儿,就沉沉地坠入梦乡。我梦见一位漂亮的阿姨,陪我一起荡秋千,她的长头发晃呀晃的,像缥缈的轻纱一样,看得我眼花缭乱,欢喜不禁。这是一个无比臭美的梦。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我像一个乖孩子那样,没有迟到,没有早退,没有在老师讲到我无法理解的问题时站起来问他为什么,也许,这是我童年生活中最平淡无奇的一个星期。学校的陌生感,充分收敛了我不甘寂寞的个性,让我在努力认同自己角色的同时,内心衍生出一种无边无际的荒芜,我站在这片荒芜的中央,因为找不到放肆的方向而不置一词。就当我也认为这种异乎寻常的宁静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有一天,一件意外的小插曲打断了它的进程。
小插曲的开始,是我从床上醒来。睁开眼,看见老方像鬼一样伫立在床头,两只手不停地挠我的身子。在他身后,贴着刺儿和阿塔兴奋的脸。
我眯着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又恍恍惚惚地翻了个身。
“快起来!快起来!”老方开始用劲拍打我的屁股。
我忽地一下窜起来,揉了揉眼睛,一头撞见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看见他们三个呆在一起,一个念头瞬间从刚刚苏醒的意识里掠过,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老方空荡荡的后背,“你的书包呢?”
“今天是星期六呀!”他笑得没心没肺地提醒我。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觉得不对劲,又从头到尾算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刺儿脸上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快穿衣服!”
我蹬上我的大裤衩,又随便套了一件汗衫,一跳而起,两只脚直接落在拖鞋上,问他们要去干什么。
阿塔抢着说:“刺儿发现了一个秘密宝藏。”
我一下子被提起了兴致,“什么秘密宝藏?”
刺儿上前一步,“今天我跟着我爸一起去菜市场,回来的时候,在大马路上看见火车了。”
刺儿所说的大马路,就是外环路,这是我们在不知道它的名字时的统一称呼。知道它的名字之后,因为叫习惯了,偏偏又不想改口了。
我说:“这不可能,你肯定做梦了。”
谁知,刺儿马上来了一句,“骗你是小狗!”
我看了看老方,老方冲我点点头,我看了看阿塔,阿塔也是一副千真万确的表情。一股莫名的情愫从我心里涌起,我立刻挥了挥手,“走!”
顾不上洗脸,我就跟着他们望外环路上冲。刺儿边跑边吆喝:“我帮我爸推车,推着推着,抬头就看见两节火车开过来,乖乖,它走得可真慢!”
我问:“就两节吗?”
“一个火车头,再加一个车厢。我跟我爸说,他还不信……”
我的心被这番话撩拨得痒痒的,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恨不得一个箭步飞到外环路。
那里有一段废弃的火车轨,横穿马路,一直向两边的灌木丛里延伸。以前,沿着铁轨比赛平衡能力是我们的主要娱乐活动之一。此刻,我们把心里的期待全都放在了突如其来的火车上,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
转了个弯,脚步已经落在外环路上,清晨和煦的阳光弥漫在沁人心脾的微风中,洋洋洒洒地拂在脸上,有一种微醺的凉意。我们健步如飞朝铁轨的方向奔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迫不及待要一睹为快的憧憬般飞扬闪烁的神采。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一前一后地停下来,左顾右盼,却哪里还有火车的影子。
我不免有些失望,质问刺儿,“火车呢?”
刺儿挠了挠头发,一头雾水状,“我一看见它,就跑回来找你们了,怎么这么快就不见啦?”
阿塔补充一句,“你不是说它跑得很慢吗?”
“是啊,比蜗牛还慢。”
老方沮丧地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它跑得慢,是因为它要过马路,一过完马路,说不定就跑得跟正常的火车一样了。”
我说:“那咱们还看个屁呀!”
刺儿一脸无辜,不想就这么放弃,“再等等吧,说不定还有下一辆呢。”
这句话重新带给我们一份微茫的希望。既然刺儿敢这么兴师动众,说不定他真的见过火车,所以他的话,在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面前,具有模棱两可而又不容拒绝的权威性。
在刺儿的带领下,我们一个个安安静静地蹲下来,等待时间检验这句话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