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强烈，天气炎热，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楼外檐下的一抹阴凉下玩耍。突然，又来了一大群人，那个叫小翠的女孩眼尖一下子看见了，边往圆楼里飞奔，边大声叫喊：“爸、妈，抓‘结扎’的人来啦！抓‘结扎’的人来啦！快跑——”
小翠的爸妈，以及另外三对夫妇，耳朵特别灵敏，就像躲猫的老鼠，一听到小翠的话，倏地窜出自己的家门，找地方躲起来。小翠的妈妈挺着大肚子，慌里慌张，眼睛发直，面色铁青，不知如何是好。奶奶揪住她，一把把她拉进我们家，对她说：“快，到楼上去！”
眨眼间，那群人进了圆楼，拥到小翠家的门前。屋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小翠、小翠的三个妹妹，他们看着门外，又着急又胆怯……
“夫妇两人又跑了？太顽固！太不配合了！”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大喊道，“说了那么多回好话都不听——进去，砸！”于是，一伙人涌进屋里，有的操起锄头砸锅砸碗，有的操竹竿猛戳屋顶……屋顶片片黑瓦上下翻飞，似在狂舞；屋下碎瓷烂瓦烂锅噼里啪啦爆响，宛如奏乐！老人和小孩早已被赶出门外——几个小女孩吓得“哇哇”直哭，老人一脸无奈，不住地说：“高抬贵手，求你们了——不要砸，不要戳……”灶毁了，盆盆罐罐毁了，屋顶毁了，地上满是碎片，一片狼藉；金色的阳光从屋顶上一个个破洞筛漏下来，密密地印在上面，亮亮的，一动不动。
“不砸不戳？赶快去叫你媳妇回来流产、回来结扎！”那个领导模样的人恐吓着说，“若不回来，我们不仅要砸房，还要把你、你身边的孩子关起来！”
圆楼里没犯计生的人躲得远远的，生怕粘上麻烦。我想上前去看热闹，大人把我揪住，眼睛瞪着我压低嗓门说：“别去，别去！”
小翠的妈妈听着一片嘈杂声，听着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号，听着老人无力、无奈而又悲愤的说话声，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她好几次要挣脱奶奶跑出去，奶奶死死地抱住她：“听捡阿婆的话，别出去！肚子那么大，多不容易。这么出去，自个儿送入虎口，被抓去流了、扎了，你的努力、你的辛苦不都白搭了？”
女人内心悲痛狠心地躲在我家楼上。
一个上午，我们圆楼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几个计生违规的家庭房子都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那群人要走的时候，还把几间房子的房门关上，用钉子交叉着盯上两条长木条，木条上贴着白纸，纸条上写着黑黑的“封”字……家被捣毁了，门被封了，可是埋在躯体里的那颗弱小的心却依旧顽强地跳动，埋在心底里的那点朴素的希望之火依旧熊熊地燃烧着——过了今天，明天会更美好，该来的就来，该拥有的就拥有，一点希望之光在遥远的天边就这样引导圆楼里的人不断地往前迈进。
我儿时见着的“走结扎”的一些人，有的已离开了人世，小翠的爸爸却依旧硬朗，健康地生活着。一个傍晚，夕阳西下，我回家看见他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就凑上前，在檐下的石臼上坐好，和他说起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一幕。他抬头仰望浅蓝的天空，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只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从高远的天空收回来，长舒一口气，缓缓地说：
“说起往事，最想念着的就是你奶奶。她是个大好人，我至今都念念不忘！那时候，谁都怕被鸡屎粘上，独独你奶奶不怕，藏起我女人！要是被政府知道了，会有什么结果，谁都不敢想！那份恩情我们一家几代人都不会忘？”
“奶奶说，那时有很多人笑我奶她呢——‘抓蚂蝗塞入自家的**，到时尝了苦头后悔也没用！’”我说。
“俗语说：‘一样米吃出百样人。’我知道说那种话的人是谁——要是世上的人个个自私，处处想着自己，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身边还是好人多-你奶奶人好，阿平人也好……”
“说曹操曹操到”，小翠的爸爸正要往下说时，阿平正好赶过来，在我们身旁的石墩上坐好。他是小翠爸爸的堂兄弟，有些胖，也上了年纪，头发白了，脸上布满皱纹。
“嗬，那场面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不顾一切地上前和他们理论：‘就这一间屋子，你们把门钉死了，老老少少四五个人到哪儿去住、去睡？要让他们蹲在屋檐下过夜呀？’一个工作干部说：‘要有地方住、有地方睡，就叫孩子的母亲回来流产、结扎！’说出的话就像一块冰，又硬又冷！我接着说：‘要人家回来流产结扎，也不能封门呀！’那人瞪了我一眼，凶巴巴地说：‘吃饱饭没事找事，再这么捣乱，把你也抓去关起来！’我气极了，顶了句：‘反正说的是实话，要抓就抓——我早已做了结扎手术，没犯着政策，怕什么？要是有理可讲，你们就不该封房门！’不管我怎么说都是白费口舌，只得把老人小孩带到我家去住……”
听完了阿平这段话，我接着问小翠的爸爸：“‘走结扎’有多苦？”
他笑了笑，清瘦的拧起许多皱纹：“能不苦吗？……怕被逮住，本地的亲戚不敢走，就到广东亲戚家躲起来——这家十天，那家半个月，担惊受怕，夜不成寐，家里的老人孩子又放不下——你说苦不苦？命中注定要受那些苦，从你们家出来，我女人又生了个女孩，再怀还是个女的……我们两人的心都凉了！一直到结婚的第十一个年头，才生出一个男的。我们七个女孩、一个男孩，整整十一年，东躲西藏，没办法下地干活挣工分，一家人缺衣少食，你能想得出那种苦到底怎么样吗？”
他的眼睛红了，泪珠似乎要滚落下来。我不经意的一句话，碰触到他心底的伤口，勾起他沉沉的悲伤，赶紧把话岔开：“都过去啦，这叫先苦后甘——你那孩子虽然迟来了一点，可是现在也成了家，还生了一个胖小子——这是多大的喜事呀？”
“现在想来确实应该高兴。圆楼里的人，没有儿子就断了后，就没了盼头，再多的家当也是别人的，活着能有什么意思？身边有了儿子、有了孙子，心里踏实了，腰杆挺直了，日子过得不富裕却有滋有味。”
他话说得严肃、庄重、有力。我听了不由得暗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