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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有天夜里葡萄把老驴牵出来。她明白工作队的人和孙少勇盯着她。存心把动静弄得特别大,还去工作队的屋借他们的洋火点灯笼。她在老驴嘴边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白沫。她只跟老驴说话:看咱病成啥了?还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咱有三十岁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葡萄一边说一边把老驴牵上台阶,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到了孙家作坊的后院外,搬开一堆破罐烂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开土盖子,她下到地窖里,把藏在地窖壁缝里的一麻袋银洋分作两袋拎了上去。

葡萄关上地窖门,把两袋银洋搁在老驴背上。抽下头上的围巾,掸打着身上的土。她抬起头时,见面前站着个人,烟头一闪一闪。

“葡萄,是我。”

“还能是谁?!”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你是谁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孙少勇说着,往葡萄这边走。

葡萄弯身够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儿,过来我砸死你。”

孙少勇站下了。他想她真是生坯子一块,一点不识时务。但他记得他过去就喜欢她的生坯子劲。铁脑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亏,她便去帮着打。她对谁好是一个心眼子,好就好到底。那时她才多大,十岁?十一?“二哥、二哥”叫得像只小八哥儿。

“我说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你浑你的,也为二哥想想。二哥在队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势力决裂,往后咋进步哩?”

葡萄掂掂手里的碎缸片。有五斤?六斤?

“你把这些现洋交出去,叫他们分分,爹说不定能免些罪过。共产党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给他分分,分平了,就没事了。”

碎缸片“当”的一声落下了。她没听见二哥后半截话。她只听懂现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没错呀,哪朝哪代,现大洋都能让死人变活,活人变死。现大洋是银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躯不像银子,去了还能再挣。性命去了,就挣不回来了。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把牵驴的缰绳往前一递,孙少勇从她手上接过去。

第二天葡萄和孙少勇站在孙家百货店里,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块银元交给了土改工作队。葡萄给女队长好好夸了一通,说是觉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积极分子。葡萄对她的话懂个三四成,但觉得美着呢,甜着呢。只要二大免去枪毙,慢慢总有办法。她想二哥铜脑比大哥银脑聪明;大哥把二大闹进了大牢,二哥说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最初她见二哥军装上衣兜里插两杆笔,下面的兜让书本撑出四方见棱的一块,以为他是那种读太多书没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是在十天之后。那天她见孙少勇在翻检店里药品,看见他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脏又长,她心里动了一下。

黄昏她烧了热水。她站在院子里朝男兵们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烧了热水了!”

孙少勇跑出来,莫名其妙地笑着:“烧就烧呗。”

“你来。”她说。

“干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里面有个木墩子,上面坐个铜盆。热水冒起的白色热气绕在最后一点太阳光里。少勇问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军帽,把他推铜盆前面。

“咋着?”她看着他,“没剃过头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头就着盆,一边直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里的手巾就往他头上淋水。

少勇马上乖了。是葡萄那只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让他乖的。他从来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让他身体有所动作。那手简直就是整个一个女人身体,那样温温地贴住他,勾引得他只想把眼一闭,跟她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少勇不是没碰过女人的手。他不知和多少个女同事、女战友握过手。那不过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样了。葡萄的手怎么了?光是手就让你明白,她一定能让你舒服死。

洗完头,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让少勇坐在木墩子上。她说:“得先刮刮脸。”他看她一眼。她马上说:“铁脑的头全是我剃的。”

少勇笑起来,说:“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铁脑似的,顶个茶壶盖儿。”

葡萄把热毛巾敷在他脸上,又把他的头往后仰仰,这就靠住了她胸口。她穿着光溜溜的洋缎棉袄,少勇想,她可真会让男人舒服啊。可她自个儿浑然不觉。

她把手巾取下来,用手掌来试试他的面颊,看胡茬子够软不够。

他又想,她这手是怎么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已。她的手在他下巴、脖子上轻轻挪动,他觉得自己像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在晕开,他整个人就这样晕开,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二哥,你有家了没有?”葡萄问。

问得突然,少勇一时收不住晕开的神思知觉。他“嗯?”了一声。

“我问我有二嫂了没有。”葡萄说。

“哦,还没有。”其实有过,一年前牺牲在前线了。她是个护士,是个好女人,也不怎么像女人。

“解放军不兴娶亲?”

“兴。”

“那你都快老了,咋还不给我娶个二嫂?”

少勇不说话了。她的刮脸刀开始在他脸上冷飕飕地走,“哧啦”一声,“哧啦”一声。他晕开的一摊子神志慢慢聚拢来。他想,等葡萄把他脸刮完,她就不拿那问题难为他了。

“咋不给我娶个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他想这个死心眼,以为她忘了哩。不问到底,她是不得让他安生的。“我一说话你还不在我脸上开血槽子?”

她不吭气,拿剃刀在他头上剃起来,剃了一阵,她跑到自己的绿豆秸地铺上哗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铜镜来。她用自己的袄袖使劲擦擦镜面,说:“看看是茶壶盖儿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头剃了一半,成阴阳头了。

她问道:“为啥不娶亲?不说不剃了。”

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妇牺牲的事讲了一遍。葡萄一面听,一面心思重重地走剃刀。屋里已暗下来,从窗子看出去,外面窑院里点了灯笼,又开什么会呢。

“咱也点灯吧?”少勇说。

“点呗。”

“灯在哪儿?”

“没油了。”

“你咋了,葡萄?”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

“别动。我剃茶壶盖儿啦?”

“剃啥我都认。”

他把她拽到面前,搂住,嘴巴带一股纸烟的呛味儿。她开始还推他,慢慢不动了。不久他舔到一颗泪珠子。“葡萄?……”他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脸颊上,又搁在自己嘴唇上。这些动作他弟弟铁脑都没做过,没有过“自由恋爱”的铁脑哪会这些呢?二哥少勇把她的手亲过来亲过去,然后就揣进自己军装棉袄下面。下面是他的小衫子,再往下,是他胸膛,那可比铁脑伸展多了。

工作队在孙家空荡荡的客厅里开会,农会和妇女会的人也来代表了。少勇在他们讨论如何分他爹的现大洋时,把葡萄抱了起来,绕过石磨,搁在葡萄的绿豆秸铺上。

葡萄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新鲜。自由恋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哩。自由恋爱还要问:“葡萄,你给我不给?”

假如少勇啥也不问,把葡萄生米做成煮饭,她是不会饥着自己也饥着他的。

“你不怕?”葡萄说,下巴颏指着吵吵闹闹的客厅。

少勇嘴轻轻咬住她翘起的下巴。

自由恋爱有恁多的事,葡萄闭着眼想。像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点一滴淌出来,可以淌老长时间。急啥呢,一口咬碎它,满嘴甜得直打噎,眨眼就甜过去了。自由恋爱的人可真懂。葡萄突然说:“我心里有个人了,二哥。”她想这话怎么是它自己出来的?她一点提防也没有啊!

少勇不动了。

葡萄心想,自由恋爱的人真狠,把她弄成这样就扔半路了。她说:“是个戏班子的琴师。叫朱梅。”

少勇已爬起来了,站在那里黑黑的一条人影。“他在哪儿呢?”

“他过一阵回来接我。”她也坐起身。“你看这是他给的戒指。”

少勇不说啥。过了一会儿,他扯扯军装,拍拍裤子,又把背枪的皮带正了正,转身走出去。

第二天葡萄没看见少勇。她跑到西边的几间屋去问男兵们:她的二哥去哪儿了?他回去了,回部队了。他部队在哪儿?在城里;他们在那儿建陆军医院。男兵们问她,她二哥难道没和她打招呼?

葡萄听说琴师所在的那个梆子剧团让解放军给收编了,正在城里演戏。她搭上火车进城,胳膊上挎着她的两身衣裳和分到的两块光洋,手指上戴着银戒指。工作队的解放军已经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轻的寡妇们也都让他们介绍给城里党校的校工,镇上来的转业军人。自由恋爱之后,全结婚怀了孩子。葡萄听说那叫“集体结婚”。又一个她不太明白的词儿,“集体”。

城里到处在唱一个新歌:“雄赳赳、气昂昂……”,那歌她从火车上开始听,等找到梆子剧团她已经会唱了,但只懂里面一个字,就是“打”。又打又打,这回该谁和谁打?

门口她听里头女声的戏腔,便问一个一个穿军服的小伙儿,他们是解放军的梆子剧团不是。

穿军服的小伙子说,是志愿军的剧团。他手提一个铁桶,里头是从开水铺买的开水,一面打量着这个穿乡下衣服的年轻女子。她喃喃地念叨着,那不对,那不对。她打开一个手帕,里面包了张纸条,给那小伙儿看。小伙儿放下桶,告诉她门牌号没错,这儿就是志愿军剧团。葡萄心想:城里住了解放军还住了什么志愿军,那还不打?小伙儿问她找谁,她说找琴师朱梅。

小伙儿皱起眉,想了一会儿,说他听说过这个琴师,不过他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咳血咳死的。他把那条纸条还给葡萄。

葡萄没接,扭头走去。她也不搭理小伙儿在后面喊她。一拐弯她坐了下来,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她催着自己,别憋着,快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她从来没想过,朱梅原来离她是那么远,那么不相干。过来过去的马车、骡车扬着尘土,她觉得牙齿咯吱吱的全是沙。原来她是半张开嘴坐在马路边出神的。她撑着地站起来,来时的路忘得干干净净。

原来装着的心思,现在掏空了。她空空的人在城里人的店铺前,饭馆前走过。一个铺子卖洗脸水,一个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脸,脸上又是土又是泪。葡萄想,我没觉着想哭啊。洗了脸,她心里平定不少。精神也好了。她只有两块光洋,大嫂找不开钱,也不计较,让她下回记着给。大嫂问她是不是让人欺负了。她心想谁敢欺负葡萄?她摇摇头,问大嫂城里有个解放军的医院没有。

大嫂说她不知道。一大排“稀里呼噜”在洗脸的男人们有一个说他知道。他把一脸肥皂沫的面孔抬起来,挤住眼说医院在城西,问葡萄去不去,他可以使车拉她去。葡萄问他拉什么车。黄包车,他龇牙咧嘴,让肥皂辣得够受,指指马路对过说:就停在那儿。葡萄看了看,问车钱多少。车夫笑起来,叫她放心,她的大洋够着哩!他也有钱找给她。

他把葡萄拉到医院,见葡萄和站岗的兵说上话了,他才走。葡萄给拦在门口,哨兵叫另一个哨兵去岗亭里摇电话。不一会儿,葡萄见一个人跑出来,身上穿件白大褂,头上戴个白帽子。一见葡萄,他站住了。

“二哥!”葡萄喊,“他死了……”

少勇慢慢走上来。葡萄突然觉得委屈窝囊,跺着脚便大声哭起来。少勇见两个哨兵往这儿瞅,白他们一眼。他抱她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心里有一点明白她哭什么。新旧交替的时代,没了这个,走了那个,是太经常发生的事。他伸手拍拍她的肩,又拍拍她的背。少勇喜欢谁,就忘了大庭广众了。

“二哥,朱梅死了。”葡萄说。

少勇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擤鼻子,擦眼泪。他对葡萄说:“上我那儿去哭吧,啊?”

葡萄擦干眼泪,跟上少勇往里走。里头深着呢,是个老军阀的宅子,少勇告诉她。她让后一点,让他在前头走。他和她说什么,就停下来,回过身。村里两口子都是这样走路,少勇心里又一动一动的。他这时停下下,回身对她说:那是我们外科。看那个大白门儿没有?手术室,我早上在里头刚给人开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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