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了几只纸鸢,黄埔江江色溶溶蓝染水,对岸花光焰焰,野花似火,烧出了整个春天。这座艳声丽色的城市埋葬了她的青春,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来。
黄包车夫一声问拉回尹媛的思绪:“太太,您要去哪?”
尹媛说了个地址。
“您是要去参加花园酒会吧?那花园刚被一犹太富商买了,您是他的朋友吧?”
战争刚落幕,人心开朗,车夫未免多话。尹媛笑笑,未作答。
十几年过去,荒郊成了城。一大群贵人陆续拥来,对候在花园门口的沙同表示祝贺。沙同没多少变化,永远一副谦虚模样,拱手鞠躬:“发财,大家发财。”
曾有一个男人许诺她一座世界上最美的花园,旧音恍记,往事已劫火成灰。尹媛吩咐车夫掉头:“回去,我记错路了。”
车夫答:“我猜您也不会是来这里的。当年,这座花园改建的时候,听说在地下挖出了好多好多的枪和弹药。那块地,以前好像是一户姓乔的人家的,又有人说是一户姓郁人家的,谁也说不清。这也就是个传闻,谁都没见过真人真事儿……您要去哪儿?”
“我想随处看看。”
“那我带您随便逛逛。”
一路阳光,光线游丝明灭,绿荫烘春。老树连荫藏着远处风景,尹媛抬头,熟悉的巷路熟悉的围墙,这里是回忆最初的地方,尹家花园。园里草木阴森,遇春挡不住势头,绿藤爬满整座石墙。那年冬天,落地的冰雪极冷,像入地即化的樱花,飘卷了大半个园子。那人眼角有泪,对她说:“媛儿,你别后悔。”
尹媛心有所动,喊停车夫。
车夫回头说:“太太,您要在这下车?”
“这房子……”
“哦,这房子里住了个女疯子,怎么赶也赶不走,一到晚上就出来吓唬人,这几年倒安静了,不过谁都不敢来啦。太太,您最好别进去。”
“就在这儿下车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尹媛顺着江边走,极目远眺,云水一分飞。处处春风,落花簌簌扑在衣襟上,来一趟旧地,澄清了所有的回忆。现在,该回去了吧。
江边不远处有家照相馆,人来人往,生意不错,门前停了好几辆黄包车,尹媛往这边走去。蓦地,她停下脚步。照相馆外橱窗里,她看到一张黑白照片,直觉告诉他,这是回忆里熟悉的某个人,可是她一时想不起来。照片里的男子西装笔挺,风度翩翩,一点儿末世桀骜的笑,温柔且绝望。
回忆里的戏子叫柳落白。
照相馆里有点暗,掌柜的迎上来,尹媛问他:“橱窗里有张我朋友的照片,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掌柜笑:“太太,这家店是我们老板新盘下的。橱窗里的照片都是前东家放的,真抱歉,我们也不知道,帮不上您的忙。您要拍照吗?”
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个人,若不是军装革履,尹媛会认为是另一个人。十几年过去,他再不是少年摸样,强健的体魄,黝黑的肌肤,与往年怯弱的少年相去甚远。
郁天奇到底没注意到尹媛,吩咐掌柜说:“跟我二哥说下,到时还有几位战友来拍照,对了,还有赵将领。他们会留下地址,到时你将照片寄过去便是。”
郁天奇来去匆匆,消失在满空金色的阳光下。
掌柜的微躬:“太太,照相请往里走。”
里房很暗,有灯光和布景幻化出的鸟语花香,再往里走,是一廊通道,坠满了小灯笼,朦胧的光足以视物。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袅袅走进他的府邸,早世身如风里烛,一转十多年,她仍然没有挣脱他的视线。
相机后站着个人,半个身子隐入黑暗。他问:“姑娘想拍什么照?”
熟悉的声音。姑娘?尹媛现了点笑:“我年已过三十,再不是碧玉年华。”
他温柔地说:“你看上去那么年轻,像个小女孩。”
那年,十六岁韶华刚好,眉目刚刚盛开,青春凛冽而无辜。他呢?岁月的痕迹有没有爬上他的脸?尹媛有好多话要问,可郁枫飞半隐在暗处,看不清楚。像无数次梦里见到那般,他就站在那儿,可是她碰不到,看不清。
“笑一笑。”他摆弄相机,“我曾遇见一位姑娘,并娶了她。后来她走了,十几年来,我能想起的只有她的笑容,很奇怪,她很少笑的。”
他的声音依然年轻,她坠入时光的梦里。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十几年前某个冬雪纷飞的夜里,他搂着她说的喃喃细语。尹媛也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为何会在这里。
他站在黑暗里,尹媛坐着,很安静。
她说:“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知道,因此恨过她。我们曾有过一个约定,如果她留着一枚子弹,要么将子弹射入我心里,要么让我把心交给她,然后跟我走。可是她违约了,她没杀我,却独自离开。我忘不了她,所以恨她。”
“也许你从没有说过你爱她。”
“你说得对,我只会用行动证明。”
“也许她心里藏的往事太多。”
“我相信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即使战火纷飞、厉鬼遍野,事情会越来越明晰。可是她不愿等到这一天,我想,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肯定会回来找我。”
她笑他:“为什么这么自信?”
“因为我放弃了所有,辜负已逝家人的期望,选择太平盛世时躲在江水一隅。我每天给很多人拍照,记录他们的欢笑,为了能够有一天,在无数影像里找到你的影子,媛儿。”
“让我看看你。”尹媛急切地说。
很多年前,她也如此要求他:“你站在第二棵桃树下,那里的灯很亮,先让我看看你。”
郁枫飞步出暗影。
梦里梦外交织成现实,他没变。像两个熟识已久的陌生人,浑浑噩噩度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后,他们分开、重聚,熟悉的肌肤依旧熟悉,连彼此的眼神都只不过是滞留于昨夜,醒于今晨。时光将往事抹得纯净,他们仍然有相爱的能力。
“你欠我一场恋爱。”他说。
光线集注而轻薄,外面柳花飞扬,春意空阔。岁华转瞬即逝,人生不过一程泛泛旅途。
还是,一起走下去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