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哨位]
山洞里很少有这么明亮的时候,同时点了三支蜡烛。能在夜里点几支蜡烛,是他们这个石洞的优越处。洞颈那儿突起,洞口那里又有石帘,烛光不能直射到洞外。以前不点这么多蜡烛,是顾虑军工的负担,能节约一支蜡烛就是对军工的支持和安慰。此刻,当一支蜡烛燃得只剩下一公分时,关存道又点上一支。他的动作好像一个老太太在寺庙里供奉香火,缓慢、恭敬而虔诚。竖好蜡烛,他又在阵地长侯春茂旁边抱膝而坐。烛光仿佛在他棕色的肩膀上涂了一层釉。
“你当兵前可能经常上寺庙的吧?”侯春茂说。
“不行吗?”关存道说。
侯春茂苦笑了一下。关存道这个兵啊,就这样,少言寡语,落落寡合,想和他亲近一点儿都不行;要么不说话,说了出来,句句都很毒。
和初上阵地的日子相比,山洞里显得空荡荡的。倪欢欢是很早就走了。现在,侯春茂的、关存道的、马中济的、汪嘉梧的,总而言之,他们四人的背包和需要带下阵地的行李物品,都已放在洞颈外的掩蔽部里。他们的背包都是在洞颈外面打好的。洞颈又扁又低,打好的背包拿不出去。洞口掩蔽那儿放了四个背包,最多只能待两个人,正好派马中济和汪嘉梧去“站岗”。前天的敌军炮击,给了他们一个教训:在下阵地之前,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侯春茂第一次派了“双岗”,确实是第一次。
现在,侯春茂想,“他们”还没有来,“我们”走不掉。他倒希望他们不要来,他可以留下来不走。
“你不能和我说说话吗?”侯春茂说。
“你说嘛。”关存道说,“我听着。”
“叫你在阵地上留下来不走,你干不干?”侯春茂问。
“你自己做得了主?”关存道说。
侯春茂摇开了破纸扇。是啊,关存道说得没错。今晚不太热--外面在下大雨,可仍然有点闷。这个山洞的最大特点就是闷热。汪嘉梧老兵对侯春茂摇这破扇深恶痛绝。也不知道汪嘉梧怎么想的,这样摇着破纸扇的声音不也很美吗?啪啦、啪啦、啪啦……
“你要把这把破扇子带下去啊?”关存道说,“下去了,买把新的吧。”
“带着。往背包缝一插就行了。”
关存道不应答,脸部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侯春茂喜欢关存道的地方也在这里。有些人,包括有些女人和有些官员,之所以令人讨厌,就因为说话太多。
为什么人与人交往的时候最喜欢说“祝你平安”?很简单,“平安”是人生最奢侈的、最不容易实现的愿望。
正在外边值岗的汪嘉梧能不能找到答案呢?也许能,更大的可能是“不能”。在侯春茂的这一方面看,汪老兵是一个具有正常思维的兵。憨直?对,汪嘉梧很憨直!就像俗语所说,“一根肚肠通屁眼”,爱憎分明,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也正是这样的道理,要想杀你没商量。上阵地以来,汪老兵给侯春茂制造了太多的麻烦。在这半年里,汪嘉梧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挑动他侯春茂的忍耐极限,让他失去理智,然后整治他。现在想想,汪老兵也就如此这般而已。你没有表现出让汪老兵佩服的才能,怎么能让汪老兵心悦诚服地听从你的指挥?
汪老兵也像其他的兵一样出去晒太阳了。
他们怎么会出去晒太阳,这个问题,侯春茂到此刻也还没有找到最合理、最让他自己信服的原因。战场纪律是很严格的,人人皆知,兵兵皆知!不能出洞就不能出洞!可他们,在明知马上就要下阵地的前夕,为什么就出去了呢?“晒太阳”,那么一些兵在那一刻违反军纪出去晒太阳,这不可理喻……
“要下阵地了,阵地长!”关存道说。
因为侯春茂的思路和关存道的思路“撞车”,侯春茂一时不明白关存道究竟想说什么。
“要下阵地了”,这就是他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看手表,离预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可这说不准,要看换防部队能不能按时赶到。
“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汪嘉梧的大兵?”侯春茂问。
关存道手抱双膝,头搁在膝上,脸歪着,审视着侯春茂。“阵地长……你可能读书读得太多了。不止是我有这个感觉,我不相信你们这些当官的真希望我们当兵的有文化。”
关存道有一双比北冰洋的冰块还要冷酷的眼睛。关存道这个兵说话也有一种幽默感,但这种幽默是人世间很少有人能够认可的,它比黑色幽默更阴暗。
下去、下山、下阵地……很好……下去以后,他对排里的士兵说话,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一下去,学习、开会、讨论、整顿军容风纪、检查内务卫生、出操、训练、按时作息(尽管老兵中有一大半不能好好睡觉),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检查评比……相比之下,山洞阵地这里多自由啊,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裸就裸……在这世界上,没有比战场更自由的地方了!在这战场上,你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检查组、验收组跑来检查考核,还要你费尽心机怎么请他们吃饭……
直到此刻,他这个阵地长都不知道在前天的炮击中,他所在的这个连到底死了几个兵、伤了几个兵……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这场炮击中,他这阵地长所管的哨位,没有死一个兵,没有伤一个兵!可是,这值得他侯春茂骄傲吗?
迄今为止,侯春茂都是一个失败者,他想。他的全部优点只在于他勉强考上了大学。这还是他自作主张,不听父母亲的劝阻,报考了一个冷僻得没有人愿意报考的昆虫专业。接着,他又快活地以全国昆虫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获得学士学位。在校昆虫专业的学生不多,让他成为第一名很简单。现在侯春茂发现,他的智商不低。所谓不低,这有事实摆着的。考一个好大学,没有考上;谈两个女朋友,没能成婚。其他的失败事儿,那就“罄竹难书”了……
关存道站了起来,向着侯春茂,用指头在自己的手表表面上点着。
“阵地长!”听到了马中济的声音。马中济的身体还没从洞颈那里倒退进来,可他的声音听到了。“接防部队到了。”
到了吗?嗨!侯春茂啪的一声把纸扇合上。“你个笨蛋,在外面叫一声不就得了!缩进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马中济说,“下次上阵地,不一定在这个山洞。”
“你要吟诗作文了?”侯春茂说。他把装着手枪的枪套塞给马中济。“那你帮我带出去!”
在洞口掩蔽部,侯春茂很快穿好军衣,佩戴好手枪。他没有想到,马中济这样的“兵王”、关存道这样的“神枪手”、汪嘉梧这样的……别说了,都没有他的动作快。“你们快一点!”他说,以自己感觉到的最为凶神恶煞的口气说。他把铁锹柄一样的拐杖--其实就是铁锹柄--先后递给马中济、汪嘉梧、关存道。他同时看到,接防的四个兵,也应包括一个“阵地长”,在洞口外的大雨中站着。看不清他们的脸面,但可看到他们身后高耸的背包。外面的天地很黑暗。暴雨潦潦。雷声在他们脚底下轰鸣。大地在颤抖。
“现在天气很好,我们走!”侯春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