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呼啸着向前行驶，周洲坐在窗口感觉到缝隙里吹来的冷风，嗖嗖的，夹杂着车轮撞击铁轨的轰轰声，淹没了周围人群的说笑。几人来到老三家时，天已经黑了，老三家依然灯火通明。小护士说方涵家的大房子，今天灯光格外亮，嵌在黑夜里，像皇冠上的明珠，老七说更像是烛火熄灭前的最后一道闪光。
周洲拿出钥匙开了门。这钥匙还是周洲离家出走时候老三给的，老三说什么时候再无家可归了可以随时来他这住，现在这话还在耳边，感觉就像是昨天。周洲接了钥匙说自己怎么像被你包养了似的，老三笑笑说这世界谁不是被包养着，每天被人强奸一遍还乐呵呵的在那数钱。说这话的时候老三笑的格外灿烂，周洲也跟着笑，那表情真像是妓女在陪人喝酒。
几个人一进门见老三正躺沙发上，旁边衣服鞋子扔了一地。周洲叫了几声，老三迷迷糊糊地从睡梦里醒来，看见几个人吃了一惊。周洲见老三一副颓废模样，心想这老三平时看着像个玩世不恭的花少爷，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只鸵鸟，遇到风沙赶紧把头缩进厚厚的羽毛下，装出天下太平的样子，其实心里早怕得不行。老三惊讶地看看大伙，说：“你们怎么来了？”周洲耸耸肩说：“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想你了呗！”老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老六，咱俩可有半年没说话了，我……”周洲赶紧拦住，“别提那事儿了，都过去了，再说你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话刚说一半，感觉老二在旁边推他，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赶紧打住。老三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困了，你们先随便坐吧，就又蒙上被子装鸵鸟。
几个人没办法只好各自找地方坐下，又不敢大声说话，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玩起了眼神接力赛。老二悄悄对周洲说：“我怎么感觉坐在这像参加葬礼似的。”周洲说：“参加葬礼都没这么压抑，至少葬礼上还有人主持有人念悼词，咱这什么都没有就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在那躺着。”过了好长时间，老三依旧装死。小护士眨着眼睛一脸天真无邪，问老二，“方涵睡觉怎么也不翻身哪，不会是真死那了吧？”谁知道话刚说完，老三一掀被子坐了起来，说：“你他妈才死了！会不会说人话！还有你们几个，都来跟着凑什么热闹，我爸进了局子又不是进火葬场了，你看你们几个一脸奔丧的样儿，故意来给我添堵的是吧？”话刚说完却发现几个人都直直地盯着自己腹部以下的地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老二说：“你心情不好大家都知道，可你也不能借机耍流氓不是！”老三突然站起来说：“无所谓了，你们就当看一具尸体好了！”说完信步走到浴室，留下几个人在那面面相觑。
见老三进了浴室，老二一脸撞鬼的表情凑到周洲面前，手指着太阳穴说：“老三不会是这儿出了问题吧？都没羞没臊了。你失恋那时候也没这样啊，至少还知道点羞耻……”周洲听老二话越说越难听，赶紧打断说：“你少在这添乱，老三现在难着呢！像他这样从小就被他爸罩着，现在他爸一出事儿，他就什么都没了，以前的生活一下子都付之一炬，换你你受得了吗？”小护士赶紧凑过来，问：“这房子要烧了啊？”周洲无奈看看她，心想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呢，“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没体会过绝望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生活。”老二一脸不屑地笑笑：“你倒懂生活了！”
周洲听到这话，突然沉默起来。其实他也不懂什么叫生活。这么多年来，周洲努力着、奋斗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为了生活他离开了夏沫，为了生活他被唐雨抛弃，为了生活他恨不得把自己过的每一天都塞得满满的，不留一丝空隙，可到头来到底什么又是生活？用周母的话说，当你有一天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十块钱忙碌一整天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生活了。周洲佩服周母的睿智，她总能把复杂的道理说得通俗易懂，像《阿甘正传》里的经典台词——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周洲觉得自己初尝了生活的味道，一种五味俱全，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想到这里，周洲突然笑了——老三现在尝到的一定是苦，胆汁随血液流遍全身的苦。
老七凑过来说：“其实你们都不懂生活，咱这一帮人里也就一个人活得明白。”
几人一脸疑惑地看老七，老七笑了笑，说：“那晴！”
周洲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黄山的云海，清晨的霞光，傍晚落日下火车载着欢笑飞驰而过，还有那张带着微笑、写满希望映在阳光下的脸。是啊，那晴的生活又是什么味道……
老三冲了个澡，裹着浴巾走出来，正看见几个人正在那小声聊着天。周洲打招呼说：“睡美人醒啦？”老三一脸疑惑看看周洲，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老二一听这话，赶紧冲着周洲做鬼脸，意思说：“我猜的没错吧！”周洲拿眼神瞪了瞪老二，转过头一脸魅笑地看老三，说：“兄弟几个坐了一上午的火车，早都饿了，一块出去吃饭啊？这次我请客，吃什么你们随便选。”说完摸了摸钱包，心想为了兄弟豁出去了。
老三听完周洲的话，赶忙紧了紧浴巾，说：“你怎么跟个妓女似的！”然后一手指着太阳穴，一手挡住脸，偷偷跟老二说：“他是不是这儿出了问题啊？”说完坐在沙发上开始滋溜溜地喝茶，一面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说吧，哥几个来我这什么意思，是想趁着我还没被抄家先帮政府没收我几件赃物，还是想趁机转移点赃款？哥们现在是一穷二白了，屋子里有啥你们随便拿，以后归了国家你们再想拿回来点可就难了！”周洲看老三这副表情，觉得像在哪见过，转眼看看小护士才恍然大悟，心想老三真是悲惨，堕落到跟这小丫头片子一个境界了。满脸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其实心里早比喜马拉雅山崩了还壮观。
周洲看老三这样，心里一阵辛酸，差点哭出来。突然电话响了，老小说导员知道你们几个逃课了，说回来以后要好好收拾你们，我估摸着这次起码要记大过了。周洲挂了电话，直接泪流满面。
老三说：“你们都回去吧，我这没事儿，过两天收拾收拾我就回学校了。政府倒是挺照顾我们爷俩的，房产没收了，我爸住监狱，我住学校，都不至于露宿街头。我爸前几年偷偷给我留了点钱，在我自己的账户里谁也不知道，省着点花够我活半辈子的，有这点钱我还饿不死，只可惜以后不能请你们山吃海喝了……”
老三说这话的时候像在念论文，只是拿着茶杯的手一直在抖。周洲来之前想过两种结果，一是老三哭天抹泪抱着周洲诉苦，周洲几句话把他骂醒，或者是老三寻死觅活扯着绳子要上吊周洲一巴掌把他打醒。可如今老三这副模样周洲反倒觉得是自己有些不清醒。
离开老三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小护士临走时一脸不舍地看着老三家的大房子，突然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周洲感觉这话从小护士嘴里说出来像妓女在那念唐诗似的，笑笑说：“刚才我们说那么多感人肺腑感天动地的话，你到现在才想起来泪流啊。”老七也跟着调侃，说：“我以为只有巴掌打到你脸上你才会流泪呢。”小护士嘴一撅“哼”了一声，说：“就许你们整天抱怨社会各个跟愤青似的，不许我偶尔发发感慨啊！”老二笑笑说：“咱这帮人就一群疯子，放上世纪八十年代非叫人送精神病院不可。”老七接着说现在咱看那帮九零后也是一群疯子。周洲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飞越疯人院》，到结局也没弄明白那帮人到底是不是疯子，其实现在看来那帮人只有在所谓正常人的眼里才是疯子。老四说那种电影宣扬的都是一些伪自由风，说白了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产生的毒瘤，看多了容易把脑子烧坏掉。
周洲上了火车，电话又响了，这回换了老大。周洲接起电话就听另一头老大在那语无伦次，一会问老三自没自杀，一会说导员要给周洲几个记大过，一会又说回去写个检查就没事了。说了有几分钟，周洲听得一头雾水，说：“我们几个逃课又不是你逃课，怎么把你紧张成这样，让老小接电话！”老小拿起电话，说：“老大这废物，我这玩会儿游戏都玩不消停。简单说，导员让你们几个马上回来，回来之后一人写份5000字的检查跟上回一样！”挂了电话，周洲心想导员肯定还不知道老三家的事，自己这回算是逃过一劫了。
回去的路上周洲心情不错，自己这一趟走下来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如今老三跟自己的隔阂像狂风骤雨中的浪花早被洪涛大浪所淹没。以后的路老三说要坚挺地走下去，自己也要努力地走，即便暂时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即便路上漆黑一片没有指路明灯，然而路就是路，不走下去又怎会知道通往哪里，或许前方就是自己苦寻已久的幸福呢！
一个月后老三终于回到学校，这次回来的老三变得比以前更洒脱更青春更有魅力。老七总结说受过伤的男人都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像风雪后的海棠树更有一份沧桑美。老三自己说他是把一切都看开了，说以前的财富、地位都跟束缚着他的枷锁似的，现在自己终于挣脱这些，重新又找回了自我。周洲心里明白，其实老三只不过是在自己的脸上又加了一层厚厚的面具罢了。
没过几天，老三回来的消息就传开了。院里面几个老三的旧友纷纷来看望，几个人七嘴八舌问东问西的，却都逃不开一个钱字，大概是得知老三从此身无分文之后几人有些失望，皆带着伤感默默离开了。几人走后老三开玩笑说这几个人以前就跟着自己混就像几条哈巴狗似的，如今自己混得连狗都不如他们还要过来嗅嗅有没有剩骨头，真是想想都让人可怜。然而没过几天，另一条狗又找上门来，这条狗被老三玩耍了几天就一脚踢开了。
这天，老三正跟周洲在台球厅，突然见顾雅倩走进来，老三赶忙低头装作捡球，一边还偷偷对周洲说：“她怎么来了，我记着她不会打台球啊！”周洲笑笑说：“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老三听这话像有猫腻，抬眼看周洲正在那笑得一脸淫邪，一时间恍然大悟，说：“你没毛病吧，怎么把她找来了，故意想寒碜我是吧！”再看周洲一副看戏不怕事大的架势，顿时没了脾气。
顾雅倩走过来，正见老三在那低着头，只差藏桌子底下了，骂道：“方涵，你个王八蛋还想往哪躲！”
老三见躲不过，只好强装坦然，站起来说：“我捡球呢，谁躲你了！”说完再看顾雅倩一身打扮，似乎比以前更成熟，好像熟透了的果实，却少了从前的娇艳。“呦！顾雅倩！怎么在这遇见你了，真巧呵！周洲，你看这谁来了，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周洲在一旁提醒，说：“别装了，人家就是来找你的。”说完放下球杆，找个角落一坐一副看戏的架势。老三无奈只好一阵白眼伺候。
顾雅倩笑笑，说：“没想到方大少爷也有怕见人的时候，从前您见着我们这帮小花小草眼睛都不会斜一下，如今是怎么了……哦……我想起来了，听说您老最近落魄了，千万家财付诸一炬。想想那时候楚霸王项羽烧了阿房宫，秦始皇是死了，不然真该看看他表情什么样。不过如今看您这样子，应该也差得八九不离十吧！我还听说您玩了一把趁人之危……啧啧……可惜我那姐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她要是知道您这样，还不悔得肠子都青了……”
周洲见顾雅倩越说越来劲，赶忙在一旁装咳嗽，再看老三站在那一言不发，只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仿佛在用脸色跟顾雅倩那对话似的。谁知道顾雅倩大概是觉得靠嘴说不过瘾，走上前几步，伸出手就是一巴掌。老三没想到顾雅倩动手，瞪着眼就要还手，却见顾雅倩仰着脸，怒视着自己，慢慢的又把手放下了。
顾雅倩说：“这一巴掌算是还你的，当初你甩了我跟甩鼻涕似的，到最后连张擦鼻涕纸都没给我留，你他妈还算是个男人吗？”
老三涨红着脸，说：“你骂得对，我他妈不是个男人！”说完就蹲下身，捂着脸哭。周洲在一旁看老三这样，真有点不忍心，只是既然答应顾雅倩不插手，只好继续坐那看戏。谁叫当初自己这帮哥们欠着人家的呢！
老三哭了半天，顾雅倩慢慢走到他身边，扶起老三，说：“方涵，你知道我当初第一眼看见你，觉得你像个白马王子一样，好像从小看的童话故事，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童话里。后来你给我钱，给我买衣服、买化妆品，我都没拒绝，其实我打心眼里不在乎那些东西，只是我明白，我如果不收下这些，你会觉得我不庸俗，不实际。我知道你需要那种掌控感，那种用钱买得到的感情你才会觉得踏实，我迁就你，容忍你，其实那段日子里我心里没有一天觉得踏实过。我怕你会离开我，像花钱一样把我花出去，换你所谓的自由。只是那一天来了我突然又没办法接受，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我在你眼里永远是妓女一般的现实！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看那几个流氓的脸都觉得模糊，不过我心里明白他们想的什么，我只期望你能来救我，骑着白马，像当初见到你时一样。可那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知道自己活在梦里，而你活得现实。”
方涵听顾雅倩说的，突然抬起头来：“现实都他妈是王八蛋，我他妈也是王八蛋，全世界都他妈是王八蛋……”周洲心想，在王八蛋眼里，全世界可不都是王八蛋？
顾雅倩伸出手，捧着方涵的脸像捧着一颗王八蛋，眼含泪水，笑着说：“现在你的现实终于跟我在一个现实里了，所以我回过头来找你，找你这颗王八蛋再来糟蹋我一回！我希望这一回，会是一辈子……”
周洲在一旁早被感动得泣不成声，心想俩王八蛋在这煽情真他妈是活见鬼了！方涵擦了擦眼泪，突然笑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最后可怜我的竟然是你，只是我现在活得挺好，用不着人可怜！”说完站起来，踢了一脚周洲朝门外走去……
几天之后，周母来了电话，周洲接起电话问什么事，就听周母那头兴奋得够戗，说：“什么事！妈找你当然有好事儿了！你小子真有福气，你四叔知道你失恋了，给你介绍了个女朋友，跟你是一个学校的。他爸是咱县土地局的那叫……什么什么科的科长，听说跟你学的专业正对口，以后你毕业了没准还能给你安排工作呢……”
周洲一听介绍女朋友就头大，好像自己失恋一回再找不着女朋友了似的，说：“妈您甭跟着瞎操心行吗，我这自己正找着呢，有好的肯定第一个通知您！”
“等你找黄花菜都凉了，妈这不是替你着急嘛，你说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周洲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掐着时间，觉着差不多了，又拿起电话，听周母那头还没说完：“这女的他爸是土地局的，正跟你专业对口，你说这机会多千载难逢十年一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