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上炕,上炕
东北的农民,没有床的概念,睡觉的那地方,叫火炕。
火炕是个好东西,知青真心喜欢的农村东西不多,火炕是其中之一。
现在有些南方的作家,没有关于火炕的概念,经常把“火炕”写成“火坑”,于是东北、华北的农民,在他们笔下就都生活在火坑中了。
什么是火炕?我要给南方人和城市青年解释一下了,就是土砖砌成的床,里面有烟道。北方农家,正门进去是厨房,两边是卧房。锅台就在正门里面,做饭烧柴的烟,就从火炕里的烟道钻出去,烟囱在房山一侧。
火炕内部的烟道,是回形的,烟雾在里面慢慢巡游,然后冒出去,这样即使烟囱不高过房顶,也不会有火星冒出来把茅草屋顶点燃,防火效果很好。
关键还在于,烟雾在炕底下一游走,炕面就非常温暖。这就是老农冬天睡觉时取暖的办法。
在火炕上睡一宿,跟在床上睡一宿的效果太不一样了。那是舒筋活血、五体通泰,用老农的话说,是“太解乏了”呀。
20世纪70年代农村的劳动强度是超级的大,估计比西周那会儿还累,要是没有火炕来解乏,第二天根本恢复不了体力。
夏天火炕也是热的,但做完饭后很快就会降温,不会影响睡觉。冬天,农民有另外的办法保持温度。
火炕的温度,要想一晚上都不下降,灶坑里就要一晚上都有火。粗粗一想,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太浪费柴禾了;但农民有办法,他们把无用的高粱糠皮、谷子糠皮做燃料,塞到灶坑里,不让它有明火,阴燃一晚上,这样火炕整宿就都是暖暖和和的了。
炕面,就是泥抹的,上面铺一领炕席,席子是秫秸编的。晚上睡觉,穷人家的炕上就什么也不铺,人呢,裸睡,盖上大被就行。睡一晚上,后脊梁上都是席子的花纹印。
为什么要裸睡?
唉,省衣服!那时候,农民太穷。
卧室里,火炕的位置在南窗下(农家只有朝南的窗),紧挨着厨房这一头叫“炕头”,靠着山墙的那头,叫“炕梢”。
炕头,是一家最尊贵的位置,一般给老年人睡,因为这一块儿最暖和。
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就是这种享受。数九寒天,有什么比“热炕头”更具诱惑力的?
家里要是来了客人,关系亲密的,主人就要热情招呼:上炕!上炕!”
上炕,那就得脱了鞋,盘腿而坐。
炕上有桌子,矮矮的,叫“炕桌”。比较郑重的吃饭,是要把饭菜摆在炕桌上吃的。要是一般的吃,就蹲在厨房门口了。当然,农家的厨——那种亲密,那种满足感,不是城里人所能体会的。
现在的人,如果仔细看本山大叔的小品,也许能体会出一点儿味道来。
在新时代里,有时候我也想:如今流行的词汇把做爱叫“上床”,如今的老乡,总不能把做爱叫“上炕”吧?
十、炕上的伦理
关于火炕,还得说一点儿。火炕是东北农民家里的主要设施,有炕的地方才是家,才是住处。
农家的卧室叫“里屋”。炕,三面紧挨着里屋的墙,还有一面朝着空地。
一般的农家,在炕梢都有一排炕柜,柜子上放着几床叠成长条的大被,那就是“被垛子”。被多、被新、被垛子高,就是富裕的标志。
东北农家大被的被面,全都是花花绿绿的,图案是俗不可耐的大红底色,加上大朵的带叶牡丹花。最近出版的大陆版张爱玲《小团圆》,不知怎么的,就用了这种图案作装饰。还有畅销书《黑道风云20年》的封面,也是东北大花被面。
大红大绿,喜庆,这就是东北农民的审美观。没办法。一年中有8个月没绿叶,推门看天地,不是土黄就是黑褐,老爷们儿全是一身黑棉袄,太缺乏色彩了。
下面讲讲,这样的大炕怎么睡?
人躺下,头朝北,也就是朝着与窗户相反的方向。炕面的边沿,有一条扁扁的木头,叫炕沿。东北老农开玩笑,说谁的岁数小,就说:你还没有炕沿高呢!”说的就是炕沿离地面的高度。
一大家子人,都睡在一个炕上。在我们那儿的家庭伦理中,只要是三代以内血亲,无论长幼,男女睡一个炕上没问题,不用忌讳,但原则上儿子娶了新媳妇,是要分屋另过的。
有极少数人家,人口奇多,屋子不够,加盖也盖不起,于是就有搭建“对面炕”的,也就是在北墙那边也搭一个炕,以缓解人口压力。
我有时候会想一个问题:一家子大小,男男女女,临睡时宽衣解带总不大方便吧?尤其是,老爷们儿和小男孩全都裸睡。后来我想,可能是到了睡觉时就“拉灯”,或者长幼辈错开一点儿时间睡下。总之人家会有办法,不至于尴尬。
前面提到过老农喜欢裸睡,裸睡为什么能省衣服呢?因为农家的炕席有点粗糙,容易磨损衣服(可能只是心理作用),所以男人一定要裸睡。裸睡,其实是有一点儿危险的。火炕很热,睡到后半夜,容易掀开被子,裸睡者的那点儿零件就会全部曝光,很不雅。
而且,夫妻之间干点儿“坏事儿”,也没办法与小孩子完全隔绝开,导致农村小孩从小就什么都知道。
我在写本书的时候,我的小弟就对我说,他当年随家下放到农村时才六七岁,邻居的小孩儿就告诉过他,男女做“那事”的具体姿势是什么样的。农家孩子还拉着他去自家窗下,偷看他们父母如何行房事,这算是睡大炕的负面效应吧。
农村也有个别作风不好的女人,老农在背后骂她们,说她们是“卖大炕的”,估计这是旧社会农民对妓女的称呼。
呵呵,炕上的伦理,细想想,还挺惊心动魄的啊。
十一、中西合璧的墙上装饰
应该承认,我那时虽然插队8年,但思想深处始终没改造好。在我心目中,农民的家,那根本就不叫个家,叫“家徒四壁”还差不多。有时想想,幸亏自己没出生在农村,不然这土坯房、泥巴炕头、泥巴地、糊满发黄报纸的墙壁,不就成了我的家了。
这哪有一点儿家的温馨?哪有一点儿人的尊严?
我不成了原始部落的人了!
离开农村后,有时候回想起来,观念就有点变化。想想农民虽穷,但农家还是挺有味道的。穷人,实际上也在苦心经营着一点儿温馨气息。可怜是可怜,但嘲笑不得。
农家虽然是家徒四壁,可墙上还是有风景的。那时候的墙纸不去说了,就是废报纸。在老农的观念中,报纸不是意识形态,而是物质,是拿来糊墙的东西。当时的报纸,既没有信息,也不能提供娱乐,全是脱离现实的口号。
农家的墙,最多5年就得重新糊一遍,不然报纸就黄得跟旧社会差不多了,而且有的地方可能脱落、损毁,看上去更加寒酸。
新糊的墙壁,报纸雪白,尤其是晚上电灯一亮,还真是有一股富贵气。
这对农民来说,不容易了。农民是体制外的,没有任何人家是订得起报纸的,这些废报纸,都是花钱买来的。花的钱虽然不多,那也是血汗。
我见到的新糊的墙,不多,一般是集体场所和新婚家庭才有。
农家的墙上,也有装饰物,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年画,20世纪70年代那阵儿,传统年画完全绝迹了,什么“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观音送子”、“南山寿星”全没有了,全都换成了宣传画和样板戏剧照。
我下乡那年,中苏爆发了珍宝岛冲突,于是就流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宣传画,画面上是威武的军人与民兵。
那些年,样板戏刚刚开始普及,流行着一幅《红灯记》的宣传画,上面是李铁梅高举红灯,下面是一个女红卫兵高举语录本,意思是要继承先辈。
此外,还有一种挂屏式的年画,是样板戏剧照,从上到下,四张一幅,一共四幅,大致可以把剧情介绍明白。
这些宣传画,与农民的实际、与农民的渴望相距十万八千里,严格说,贴在家里是不伦不类的。可是,毕竟这是色彩鲜艳的印刷品,贴上墙,就能驱散一点儿寒酸气。画上的东西是什么,并不重要。
那时稍有财力的农家,春节前都要贴上几张新画,想要增添“财产性收入”太困难,就贴几张画吧,好在画上的人物衣着光鲜。画饼,也能充饥。
贴年画,是千年的老传统了,“革命”年代里取消了年画,你总得女性,胸脯是鼓鼓的。这——“鼓鼓的”,就能给少男们以遐想。
望梅止渴吧!
另一类墙上装饰物,是老照片。农家的老照片,都不放在相册里,而是密密麻麻镶嵌在一个或几个大镜框里,就像开展览会。家里来了客人,这几个大镜框,是很能抓人眼球的。
那时的照片,很少有生活照,谁家能富得买个照相机啊?一般都是去照相馆照全家福。
全家福,就是老农理想的底线。
农村的老太太,要是儿女有出息的,进城当了工人、做了干部,那就会向客人热情介绍:这是大小子、二小子,这是大丫、二丫……”不无得意。
我一直很不喜欢这种乡俗,直到几年前看到欧洲旧时的市民家庭照片,才知道,原来这“照片上墙”的习俗,是从欧洲城里人那儿传过来的。
敢情放在100多年前,这还是国际上很时髦的风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