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贵人的与平民的美食
女歌唱家马玉涛唱过一首著名的歌儿,里面有一句歌词:桂花生在桂石崖(哎),桂花儿要等贵人来。”这歌儿我听了几十年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这首歌,想到了关于“贵人”的概念,忽然觉得不对。
问题恐怕就是从这个概念开始的。
过去的老百姓纯朴,把“公家人”看成是“贵人”,尊敬有加。当老百姓有了这个概念、而公家人又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后,所有的问题都从这儿产生了。
那年头在农村,贵人与老百姓,从外表上看差别不大,实质上有天壤之别。
我们先来说几样老百姓的美食。
也许有人要说了,连肉都吃不上,还谈何美食?
我就不这么认为,我平生感觉最香的食物,偏偏就不是肉。甚至连吃什么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在什么前提下吃,要是干的是重体力活儿,时间又超级长,饿得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盼到收工,你再吃饭,才会知道啥叫美食。
老百姓的美食,都来自黑土地。
第一种叫做“锅出溜”。具体的做法是,掰下还没成熟的青苞米,用擦子把籽粒擦成浆糊状,等锅烧热后,用猪肉皮抹锅底,然后把玉米浆糊倒一勺子到锅里,浆糊就会往下滑。这“滑”,东北话就叫“出溜”。等到稍有锅巴,立即起锅,这样烙出来的玉米饼,有新鲜玉米的清香味儿,甜美无比。
第二种是蒸土豆丝。土豆去皮儿,切成细丝,用凉水泡一泡(防止发黄),然后装进大海碗里,上面淋一点油,撒一点盐,放到锅里蒸熟,其味妙不可言。
第三种是烤玉米。玉米收割前半个月,玉米粒的软硬度正好,拣玉米粒又大又黄的,掰下来用炭火烤。我们那儿的农村不烧木柴,没有炭火,把苞米放到柴禾灰里烤也可以。要烤到玉米粒焦黄,像爆米花那样炸开,这才是上等的烤苞米。
第四种是烧毛豆。毛豆就是大田里还没收割的大豆,叶子和豆荚都已经枯了,如果不戴手套去拔,会很扎手。拔下几把,就在地上把豆梗点燃,等火燃尽,在灰里扒出烧得黑黑的大豆,这就是烧毛豆。其香味,一点儿不亚于炒豆。
我说的这几样,都是绝的,农民也不常吃。
平常不杀猪、不过年的日子,农家的好菜,一个是煎鸡蛋饼,一个是豆腐。
大豆腐,是农家的好菜,冬季每个生产队都开豆腐坊,社员拿黄豆来换豆腐。东北的大豆腐味道香,结结实实的。做豆腐的具体工序是:一个葱花鸡蛋饼,或者炒一个豆腐,主食是白白的高粱米饭。老乡认为玉米面大饼子上不了台面,是绝对不给下乡干部吃的。
那时干群关系还行,我们每次都要谦让:别做好的了,有啥吃啥吧。”老乡们也很客气:没啥好菜,将就吃吧。”
这样一顿饭,公社干部要给老乡四两粮票、一毛钱。
大队干部的伙食就不同了。大队干部,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干部,他们经常召集各生产队干部开会。一开会,就改善生活,吃烙饼,真正白面的、用豆油烙的,“可劲儿造”。
给大队做饭的,是从附近生产队临时叫来的家庭妇女,一般都是干部的三亲六故。给会议做饭,能挣工分不说,也能跟着解馋。
这烙饼,现在无论南北,哪个大超市或菜市场都有卖的,平平常常。可是那年头,想想,贵人也不过就吃这个吧。
大队干部的白面、豆油,是从哪里搞来的?我那时不太注意这问题。总之,乡村干部的脑筋灵得很,从各生产队搞点儿白面、豆油来,是小事一桩。
我当时感觉,好像隔三差五的,大队就要通知开会。
十九、缅裆裤与彩色头巾
有很长一个时期,宣传画上的中国人民形象,就只有三位——工、农、兵,偶尔也有第四位,是穿中山装的干部。
在这种画面中,农民兄弟往往被塑造成农村小媳妇儿,一条白毛巾扎在头顶上,穿一身红色小夹袄,袖子挽起,抱一捆麦子或谷子,紧紧跟在工人老大哥身边。
这究竟是啥地方的农民装束,我至今不能确认,也许是河北白洋淀那一带的吧?我们那儿的农民,可不是这样。
先说说老爷们儿的衣服。老少爷们,从小崽子到耄耋老头儿,全是黑棉布衣裳。上身是对襟唐装,腰上还要扎一条麻绳。极少数资深老农,喜欢穿带大襟的衣服,也就是前面是一大块,纽襻在左腰处。
裤子是著名的“缅裆裤”,裤腿儿较窄,裤裆奇大,裤腰超级宽大、超级高。裤腰若提起来,差不多快到胸口了。
这身装束,堪称土老帽,不要说外国人笑掉牙,城里人见了也笑掉牙,可是它实惠。死冷寒天的,在野地里干活儿,浑身严严实实。
我们知青倒是时髦,穿的是现代衣服,可是前面的对襟不严实,风能吹进;上身和裤子之间有缝隙,风能吹进;裤脚宽松,风也能吹进,冻得哆哆嗦嗦。即使如此,我们也坚决不被农民同化。我没见过一个知青肯穿老农服装的。
在现在读者的想象中,那时农民大概都是衣衫褴褛的。
错!那时的农民,每年都要做一身新衣服,我们知青倒不可能有这么奢侈。
每年入冬之前,家家的老娘们儿就开始扯布、弹棉花,给家里老爷们儿做一身崭新的黑棉衣。农民穷啊,那缅裆裤又费布,他们这身棉袄,到了春夏,换不下来,只能把棉花抽掉,改成单衣。这一身从年头穿到年尾,在地里摸爬滚打,第二年就没法儿穿了,所以第二年还得做新的。假如农民钱多,多做几件衣服换着穿,就不可能这么费衣服。
那时候的男性农民,冬天连件汗衫都舍不得穿,光着膀子穿棉袄,晚上就裸睡。
至于农村的大姑娘,衣服就要绚丽多了,一年四季都是花布衫。
冬天她们也穿黑夹袄,但外边是一定要有罩衫的,全是各色小碎花布的。什么样的花色,配什么气质的女孩,有一番讲究,比城里的女孩子还花。
这算是“革命”年代里唯一的亮色。
那年头的集镇上,不光是“蓝蚂蚁”、“黑蚂蚁”,还有一群群的“花蝴蝶”,给人印象至深。
资深的老农民,还保留着旧社会的习惯,喜欢戴毡帽,颜色是褐色的,略有一点儿红。毡帽的形状不好形容,大概就像窝窝头吧。青年农民不戴这个,一律戴仿军帽,以示时尚。
到了冬天,老爷们儿都戴狗皮帽子。为防止冻手,干活儿还要戴一双“棉手闷子”。这是一种大棉手套,用绳子挂在脖子上,除了大拇指之外,其余四指是不分叉的。
女孩儿冬天都戴大头巾,线织的,各种色彩都有。扎在头上,额上留出一缕刘海,下巴那儿打个结,俏皮之极。
“革命”,就是再彻底,也挡不住人性风流啊。
至于在宣传画和电影里,农民都头戴白毛巾,或者脖子上搭一条擦汗的白毛巾,我们那儿的老农都觉得不可思议——那白毛巾,一天不就脏得不行了吗,怎么洗得起?
二十、鸡屁眼里抠布票
那年头,票证多,其中就有很重要的“布票”。那时人们买现成衣服穿的很少,都是扯布来自己来做。从原则上,城乡居民一视同仁,每人每年发多少尺布票,用意是在控制供应。
可是,这个政策的制定者,不了解城乡的实际情况。城里人,穿衣服不费,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些年,就算那些干体力活儿的工人,也有工厂发给劳保服,不缺布票,苦就苦了农民。
现在的年轻人,没见过农村的重体力劳动是啥样。搬冻土块子、抡大镐、扛化肥袋,单靠两只胳膊那是干不动的,得用膝盖、肚子顶着助力。至于间苗,那就要在垄沟里爬了。这么一来,衣服就特别容易磨损,不经穿。
农村的老爷们儿,棉袄上身,外边是不套外衣的,整天干活,沾上泥污、马粪,不能洗,大不了搓搓而已,没几天就油渍麻花了。这身抹布似的衣服,能挺一年就不错了。
农民的布票,严重不够,但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农家大多都养鸡,就在鸡屁眼里抠布票,攒下几个鸡蛋,拿到集市上去换布票,或者跟城里的亲戚串换一下。
女孩子的情况要好一点,一则妇女劳力冬天基本没活儿,二则女孩子心细,干活儿的强度也不算大,一件衣服,穿上两三年没问题,这就是农家大姑娘有资本“浪”的原因。
现代人穿的棉布,从元朝时候的黄道婆时期就发明了。可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还是严重不足。人死了,做寿衣难,做孝衣也难。我在农村8年,看人家出殡,孝子头上扎白布的都很少,谁能那么败家啊?
人,是要有尊严的,不能做禽畜。可是,这一身油渍麻花,隔5米远就能闻到汗味儿、马粪味儿的破棉袄,能有什么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