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起了大风,漱玉坊的挂匾也是时日久了,一不留神就坠了下来,听在场的丫环们说,昨天晚上似乎砸到了人。
一个路过的僧人。
那漱玉坊是什么地方呀,当今开国老臣周王室周宗名下的别馆,听说还是皇上御赐给周宗那两个才艺双绝的千金的。这样的地方,哪是寻常百姓敢上门找事的,不过区区被砸了……更何况周宗的大女儿早年就入宫为后,周二小姐又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出了这样的事,肯定不会让人撸了闲话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漱玉坊那头没有端起架子,却被那不知名的僧人端了去。据说是十分的软硬不吃死皮赖脸,谁赶都赶不走,还是漱玉坊的主人周家二小姐亲自出面,才摆平了这个事。
而那僧人,现正被奉作上宾,如今舒舒服服的在淑玉坊里养伤。
腊月梅香,金瓦红砖里早已撑起了暖炉,一根纤指勾起珠帘:“无妄师傅,您要的热水已经煮好了。”
软塌上盘腿而坐的人睁开一只眼,目光澄澈,脸上的懒散之气却稍嫌浓重,嘴唇微勾:“桑儿?”
帘外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塌上的人收了双腿,慢吞吞套上黑白相间的布鞋,还不忘顺手拈了一颗金盆里的九制梅。
“辛苦你了,呵呵……要不要进来坐会呀?”
那人几步移至帘边,珠玉琳琅的摆设纷纷失了颜色。
被叫作“桑儿”的女孩哗的一下睁大眼,满脸晕红的往后倒退了一大步,支支吾吾道:“无、无妄师傅……”
这头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响,顷刻间屋里尘土飞扬,清亮的女声高亢的穿透门墙。
“臭和尚,你真是给我够了,饮酒说谎杀生偷盗女色还有几样你没做过,这里不是庙堂,供不起你这尊大佛,本小姐也没那个度量!”
帘边人脚步微微一滞,拍了拍被吓坏的少女的肩,意阑兴珊的叹了口气。
“唉,桑儿,坏事的人来了,要不我们下次吧?下次要一起帮‘豆沙’洗澡哦。”
“嘭”的一下,少女的脸更红了,‘豆沙’是谁,豆沙是眼前这个白衣僧人三日前在自家门口救下的一条花斑小狗,取名豆沙,现就蹲在这个名唤无妄的年轻僧人肩头,乖巧的享受着午间小憩。
可她这个年方十六,大户人家的丫鬟却想到哪儿去了……真是,还不是怪眼前这个长的不可思议的俊美和尚呀!
桑儿正觉得万分尴尬之时,背后忽然袭来一股大力,把她拖出了厢房,远远还传出管家泰伯斥责的声音。
“今儿个宋少将拜访,府里缺的是人手,你这死丫头,还赖在这做什么?”
“哎哟——泰叔……您轻点……”
听着远去的喧闹声,屋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轻咳了一声:“你——”
门“吱呀”一声被合上,贴门而立的女子懊恼的拍了拍手上的灰,轻声嘀咕:“我还以为这次肯定坏了……”
名叫无妄的和尚听后轻笑:“怎么会,这玉漱坊可是金陵第一匠师专为你打造的……怎么,你好像还在生为师的气……止儿——”
“喀嚓”一声,门上的木栓就被一股巨力掰成两断,被称呼“止儿”的红衣女子怒火冲天的揪住眼前这个笑的不知所谓的光头男人,大袖一挥丢到床上,紧接着双臂一张撑住软榻,对着那张眉目青秀的俊容就是一番咆哮。
“这几年你干什么去了?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既然走了……现在又为什么要回来!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茶馆吗?还是青楼!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也是,恐怕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这个徒儿过吧?”
所以当初才会那么干脆利落毫无留恋的离开!连只字片语也没有留下。
“止儿……”
被丢的大字形摆在床上的美和尚,目光中闪过一丝灰暗,他翻过身子,单手托腮,摆了一个极舒服的姿势。
“啧啧,真是,两年不见,个子不见你长,力气到是又大了不少嘛!”
“你……”
纤指微抖,虽是气极!但周夏止自认为这几年她还是有长进的,终是吐了口恶气,语气稳稳道:“你记性不好我不怪你,哼,是两年又十一个月。”
这个人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却偏偏在这个一切已成定数的时候又施施然闯进她的生活,这个……冤家!
“几年不见,没想到当初的黄毛丫头如今也出落的有模有样了。”
他开始逗弄肩头的小狗,刚才那一摔彻底的惊醒了这个贪睡的小家伙:“闭月羞花不敢说……但是……”
花斑小狗立刻从主人的肩头一跃而下,在软榻上滚了一圈后,鼓着两个大腮帮子朝主人的细长的手袭去。
“但是什么?”她睁着两个铜铃大眼瞪着他,结果瞪着瞪着就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玩耍的小狗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现在回来?之前又干什么去了?我知道你是影的人……”
虽然是他离开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做那么危险的事,可这个人却从来没有透露给她一丁点。
无妄一怔,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门,讪讪一笑。
“这都给你知道了呀……哎呀,这可真是为难到我了……”
他这种不情不愿的口气,自是换来周二小姐的怒视:“你别以为我会因为这种原因就原谅你的不告而别!”
“好吧,”他放下怀里的小狗,让它下榻玩耍,目光中还透出些宠溺,不禁让她怀疑过去他是不是也拿这种眼神来看她,光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
“看来周二小姐如今难应付不少,可是爱徒你莫非真的看不出来——”他心不在焉的说着:“为师这几年是去当和尚了。”
夏止蓦地睁大双眼。
真的假的?那天初见他这副打扮,她虽然受了不小惊,却只以为他为了进坊方便而做的侨装,可此时他却告诉她,他现在是个货真价实“六根清净”的和尚。
“是真的没了。”
他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头顶上一拍,触手光滑,丝毫没有作假的痕迹。
夏止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闷闷的开口:“你真舍得……”他曾说过那一头比女子还美丽的青丝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如今却……
那所谓的“影”对他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舍弃她,如今又甘愿做了个光头和尚!
“有舍有得,有舍才有得嘛!”他满不在乎的揉了揉发酸的脸颊,换只手托另一边,熟稔的转移话题。
“倒是你,为师教你的琴,练得怎么样了?我这个名震天下的第一琴师,可就只收过你这么一个徒弟……”
“别说了。”她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话,不争气的撇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更不想对上他的眼。
人说故人相见尤堪喜,她却完全没认为有一丝一毫值得高兴的事情……
——为师可是比你更了解你脸上的表情。
那是他曾经说过的话,但那只是过去,现在她至少学会了不让人轻易看到她一瞬间的表情。
“止儿……”无妄低喃了一声,没等夏止听清,又放出个大大的笑容。
“唉?”
“不准唉!”
她有些心乱,随口遮掩胸口那无名的烦躁:“一个大和尚‘唉’什么,一点都不可爱!”
他抽出手揉了揉她的一头乌发,慵懒的邪邪一笑,带了点无可奈何的口吻。
“我只愿你一直做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娃儿,可如今你却也要嫁作人妻了。”
腊冬的夜冰凉彻骨,水井口都结了层薄薄的冰痂。
若是在上头敲个小洞,就会发现浅白色的轻烟从里头冒出来。
现在金陵城的小孩都兴玩这个,玩的人多了,也就出了事。
正是前天夜里,一个女娃不小心就掉进了街巷最里头的那口井里——可那是口枯井,里头很久很久前就没有水了,也从来没有孩子愿意去那玩。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失足跌落的女娃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衣服竟是湿透的,连验尸的仵作都吓的撒腿跑了,这事就这么传了开去,一传十十传百,才过个几天就再也没人敢去那块地了。
直到几日后那女娃的家人从城外赶来,却再也找不到那孩子的尸首了。
而那井,依旧是口枯井。
安史之乱,五国十代。
南唐,金陵,皇宫。
宜宣阁是南唐皇宫的中心,也是整个金陵的中心,北面是御街,宽约一百五十步,两边为御廊。御街中心除了帝王辇车之外,人马皆不得行走。
宜宣阁后,左右各为南北二廊。分别是同平章事、内枢使居住的院落。再往东则依次是四军节度使府。
自节度使府向南,便是王臣平日里裕宴的崇英院,里间有方园百里的流水小桥,奇珍花草依次第排开,设有四名兵吏轮流监管四个入道。
自崇英院再往南去便是禄富桥,通过禄富桥再经过一个门庭,便是皇宫外沿。
自此向西转二百七十五步,便是澜隆楼,皇宫的膳食起居等一切必须品,都是由澜隆楼挑选,再分等次配送至各殿。
澜隆楼再过去为玲珑阁,专为后宫嫔妃制作金钗玉镯等饰物。
玲珑阁的对面那一出大宅子便是赫赫有名的右丞相府,南唐开国老臣周王室周宗的宅子。
此时,连夜从城外赶来的周宗长长的吁了口气,勉强打起的精神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支撑,他真的是老了么?
“其实二小姐掉下去的时候井里是没水的,她摔晕了,腿又骨折了,那雪积了一晚,第二天遇阳光便化了,衣服也就湿透了。”
正襟端坐在堂下的少年面容俊美,神色慵懒,他的声音犹如流淌在山谷的清泉,正在婉婉叙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刚好路过那,瞧见那仵作慌张的模样,有些在意就去看了看……所以丞相,关于二小姐的鬼怪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师傅就是那样救了我的。”一名绯衣娃儿甜腻腻的蹭在白衣少年的身边,殷勤的把桌上茶水盖掀开吹了吹,送到男子手上,又讨好的望向大堂上那张严肃的国字脸。
啧啧啧,这真的是她爹爹么,明明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嘛。
“爹爹……”不像归不像,撒娇的特权还是要的。
堂上周宗的目光慢慢从小女儿夏止身上转移到白衣少年的身上,他捋了捋胡须,算是真心松了口气。
但话题并没未就此打住,他端起杯子抿了口茶,一丝不苟的铁面上乍现一抹柔和。
“无妄,当初老夫收养你长大,早已把你视如己出,你却非要固执的持门地之见,自愿加入影,真是气煞老夫了!如今你救了小女一命,这恩也算报了,也该是时候回到老夫门下了吧?!届时止儿和你就如同手足,我看的出这孩子粘你,让她跟着你,我也好省去不少心。”
“师傅以前认识爹爹吗?”腻腻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她不是很明白爹爹的话,但左右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救二小姐只是碰巧,算不上什么报恩,还请丞相让我继续待在影里,时刻为您效命!”
那声音说不上冷,却很无情。
“嘭——”白瓷茶杯被打翻在地碎成两块,周宗脸色铁青——这个劣子!
多年之前,这个劣子就以“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性命相偿”这种荒唐的理由伤透了他的心,他膝下无子,是真心的把这孩子视如已出,无论吃衣住行一样都不比两个亲生女儿差,为了锻炼这个孩子,他甚至让他从小长住在别馆,并请了金陵最好的私塾先生教单独传授学业。
可最终,那个少年并未学成归来,而是抱着一把木琴就这样搬到了乐馆这种轻佻的地方,还恳求他让自己加入“影”。
无恋人,无恋人,多情却被无情伤。
那个时候,止儿还很小;他却仿佛在一晚间老了很多。
想他纵横官场许多年,都未曾出过差子,这一次却真的看走了眼——
这是让人多么心寒的一种报恩方式……固执的拉开与所有人的距离,专断的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为把自己扁到最低等最廉价的位置,投身以奴来偿还恩情……这样的恩早已不是恩,而是债。
让他这个当朝重臣脊背发凉的还债!
“真是顽固不化,留在我身边,你也是为我办事,一个身份的区别而已,却如此想不开,古来实时务者为俊杰,老夫膝下可不是人人都能承欢的!”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我若是有了这个身份,便会被人所拥戴,到时候别说磨炼意志,怕是别给丞相丢脸就不错了。”
“好,好。”周宗浑身气的直打颤,一把拉起蹭在无妄身上的夏止。
“真不枉你苦读十载,止儿,我们走,堂堂周二小姐的师傅,怎么能是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的死士!”
“哎……不要啊……爹爹……不要啊师傅……师傅你快让爹爹别生气!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