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他脸上吃痛,下一秒望入眼底的就是她血红的双眸和苍白如纸的脸色,那神色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绝望,以至于看上去是那么的惨不忍睹……
他心下蓦然一软,伸手想要去拉她还高悬在头顶的右手:“是为师不对……”
“滚。”她冷冷的、麻木的吐出一个字。
周无妄举在半空的手一僵,却见她侧过脸,用那种毫无感情的语调又说了一遍。
“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他的神思有了瞬间的恍惚。
也就是这时,他开始在心头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这真的就是他想要的吗?
他一直以为,由他亲手在六年前种下的因,就应该由他亲手去了结这个果;而事实上他现在确实伤透了她的心,让她完全的彻底的痛恨他。
由他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这之后就可以专心的只为报恩而报恩,等一切都结束了,不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羁绊的活在这个世上了吗?
他苦心计划的,这只不过是刚刚迈出的第一步,为何现在就觉得如此的履步艰难,如此的难以放下——
此刻,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当初那个娇滴滴的女娃儿,也不再是那个狡黠使坏的笨徒弟——
而是她,他的眼里只看到了她——那样无助害怕却倔强的眼神,仿佛如一柄利刃一毫一寸的慢慢腾进他的心里。
强烈的窒息感将他吞没,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疼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只是不舍,强烈的不舍……他看着她慢慢把手放下,转过身用背对向他……再也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她那一颤一颤的双肩……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软了下来,然后又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而出。
他痴痴的看着他,良久,忽然猛地一抬头,动作之突兀让一旁观战许久却不敢出一声的小玉吓了一跳,她还没来及把吓出去的魂给收回来,就见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小姐……”小玉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在原地站了好久好久的主子,轻声道:“他已经走远了……”
几亿根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开来是什么滋味?
周夏止此刻深有体会,她只觉无数股闷气从心胸腹凝聚到一块,眼前顿时一黑,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那里永远是一片无声无息的雪白,她站在简陋的竹屋外,从窗子口偷偷的往屋里张望。
师傅呢?
他现在应该在干什么呢……一定又是在睡懒觉了吧?
她胡乱的猜想着,却在屋里看见一个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一件红色长裙,神态是那么的无助、彷徨。
那应该不是她吧?她隐约间闪过这个念头,她怎么可能露出那么迷茫害怕的表情,仿佛被天下的人都遗弃了一般,然而心头那股莫名的恐惧却是那么真实,叫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垫高了脚尖想要把屋里的情形看的更清楚……
她在哭……
她清楚的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可为什么要哭呢?
发生了什么很令人难过的事吗?
成串的泪水****了她的鞋尖,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骤然响起——
“停!”
那声音遥远而清晰,像是在千山万水之外,又像是在她耳边轻轻叙说:“回去吧……快回去吧……”
她看到自己贴着竹墙,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她完全拒绝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几步跑到竹屋门前——推门而入——
“回去吧……快回去吧……记住,千万别进去……”那个声音犹如雾般绕在她身边,一遍遍阻拦着她。
她一咬牙,推开门——
“啪——”一把红木琴应声而落,被重重的摔落在她眼前,一时木屑翻飞,七根金丝琴弦皆裂,隐隐震荡的余音像在低低的哭诉着这突如其来的厄运。
是“君侧”?!
她一眼认出那把被摔成两截的七弦琴,再一抬头,全身的力量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倚着冰凉的石墙,软软的滑坐在了地上。
白衣胜雪,那个背影,就这样无情又决裂的慢慢的离她远去……
“别走!别走——”周夏止猛然惊醒,冷汗淋漓。
“小姐,你又做噩梦了?”小玉挽开帘帐,手中浸湿的绢帕轻轻擦拭受惊人脸上的汗珠。
这样的情况,三年前也是频繁的发生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家小姐做噩梦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眼看差不多可以痊愈了……可自从那日那臭和尚离开之后,这症状竟是越来越严重了,这半个月里她几乎是天天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周夏止睁开双眼,定定望向头顶浅紫色的幔帐……又是这个梦……
夜犹漆黑,她掀被下床,正要拿挂在一边的外衣,陡然瞧见屏风旁长柜上摆设的那一架木琴,心中又是一惊,梦里的场景排山倒海袭入她的脑海里。
“小姐——”小玉急忙上前搀住她。
“没事。”她喘了口气,推开小玉的手,自个儿套上外衣,也不理那一头青丝,就这么斜披着推开门去,一阵夜风袭过,她吸了口气,拒绝了小玉的跟随,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出了庭院。
出了庭院,她望着拐弯处的那枝梅树,忽然就来了兴趣,又踮着脚跑进屋,搬出个矮腿板凳,双脚一踏再伸长胳膊,正好够的到外圈的树枝。
此时她手上还端着把剪子,也没多想,握着剪子就“喀嚓——”一声。
一小半截梅花枝落进了她的袖子,香气扑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已是心满意足,便从那板凳上轻轻跃下。
有人在背后接住了她。
腰间的温热感使周夏止一惊,她连忙往前踏了几步脱离开那人才折回头去,接着又是一惊,彻底说不出话来。
“怎么有兴趣深夜折梅?”眼前的女子不施脂粉,素颜薄衣,青丝飞扬,李煜漠然的脸上也不由浮出一抹微笑,直接抬手从头顶掰了一支梅花递给她:“既然喜欢,朕就再你送一支可好?”
夏止一只手里握着剪子,另一只袖子里还兜着梅花,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在局促之间,手里的剪子却被李煜夺了去,一截梅花也落进了她的手心。
“朕赏你的东西,你就要好好收着,怎还有心思兼顾其他的东西?”他似在调侃她,又似在认真的叮嘱她。
夏止心底一个激灵,立即垂眉应道:“是。”心里却开始惴惴不安……这大半夜的,她在这瞎逛也就罢了,为什么皇上也会在这?
“看你这样子,皇后的事也应该放下了吧?”李煜静静的看着她低垂的脸颊,忽然有一股热血朝头顶的百汇穴涌去。
夏止悄悄往后小退半步,皇上这种直勾勾的注视让她全身都不舒服,把脸压的更低些,小声嗫嚅道:“是放下了……”
不知道为何,皇上明明对她一点儿都不凶,甚至很温柔,可是只要一对上他的眼神,她就觉得害怕和紧张。
虽然周无妄看她的时候她也会紧张,但那种心跳加速的紧张和这种紧张又全然不同,每一次看到皇上,都会有那么种诚惶诚恐的感觉……
对,就是眼前这个人,周身的气迫总是太过逼人,会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一直站在离皇上更远一点的地方,起码……起码不要让自己这么大咧咧的、毫无遮掩的曝露在这个人紧密的视线下。
“止儿……”她身上四溢的梅香在刺激着他的神经和理智,他忽然伸出手勾住她的下巴,把脸压了下去——
“皇上——”没有思考的时间,她如同弹弓一般“唰”的一声往后跳开,大颗冷汗从她后背渗出,湿透了里衣。
二人皆是一怔。
许久。
“对不起……”周夏止讷讷的开口道歉,她明明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却这般拒绝了他……想都没想的推开了当今的皇上……
脑子里忽然冒出两个声音,其中一个说……周夏止,你到底在想什么呢?眼前这个人才是你未来的丈夫,你要全心全意去在乎的人,不是吗?
而另外一个说:周夏止,你何必自欺欺人,你喜欢的明明不是皇上,你的心只会是那个人的,谁也不可能夺走——
两个声音谁也不让谁,不停的在她耳边吵个不停,脑子就像要裂开一样。
“没事,”反倒是李煜淡淡一笑,上前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的安慰她:“是我唐突了。”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反而让夏止脑子里的思绪更混乱了。
她猛的挣落他按在她肩头的手,飞也似的拧身跑了。
“……止儿,你可知道当今李主是多出色的男子,能嫁给他,又有什么不好?”
“……止儿,当今圣上是全天下最温柔多情的男子,能嫁给他,就是姐姐的福气。”
“……那样才气纵横的男人,从此以后对酒作诗,琴声为伍,本就是我最向往的生活。”
“……”
姐姐,你们不是应该相携白头,挚爱一世的吗?为何现在你一走,就全部都乱了、乱了、乱了……
还是说帝王家的情分本就如此,一旦红颜白骨,就什么也不复存在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新人笑来旧人哭。
那么,她不要、绝对、绝不要嫁进来!
周夏止有些后悔。
她就这么跑了出来,不顾后头皇上的脸色会有多难看,也没顾上自己初来宫里不久,完全不识得这里的路。
她叹了口气……罢了,反正脑子也是越来越紊乱,现下回去更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较好,不如四处走走,等冷静下来理好思绪后再回去。
不知不觉走到一扇门前,看到匾额上“霓裳阁”三个大字,才惊觉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来到了别的嫔妃居住的地方。
“吱呀——”她正踌躇着现下该往哪个方向去比较好,霓裳阁的大门却开了一条缝,有一道阴风迎面吹来……她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手心出了一片冷汗。
“谁?”幸好今夜天气清爽,一轮弯月散发出的白光依稀能让她辨清门后探出来的是个人的轮廓。
她不是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也不是不畏惧那些似有若无的东西,只不过是不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
那人慢慢的从门后探出,显的极小心,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人……过了一会,夏止终于能看清那人的模样……那是个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但眉眼间懵懂的神色又仿佛像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一头极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拖到地上,穿着样式很朴素的长袍,浑身上下干净的犹如刚被洗刷过的明镜一般;但这个女子很瘦……那纤细的身子骨像随时都会被风刮跑一样,一头长发和长袍混成一体,显得她更是消瘦而苍白。
那张白的有点过度的脸上,还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是比墨更浓的纯黑色,当她注视你的时候,你便会不知不觉得陷进那个凉凉的视线里,又冷又……暖?
很莫名的,却给人这种冲突又和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