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残忍的。
他揭开盖子,点燃草熏,合上后静静落座在周夏止边。
算算时辰,药效发作后她本应昏过去才对,但那双原本犹如春光般明亮的双眸,此刻为何还能那样硬撑起眼皮瞪着他?
“要恨为师便恨吧。”
久久他吁了口气,稳下心神,指尖犹如蜻蜓掠过,去衣、上药、逼毒、疗伤……明明是半柱香内便可以完成的事,却在她的直视中,硬是仿佛熬不过的漫长。
待一切事项都完美无缺的落下,他才解开她周身的穴道,看着她熟睡的容颜,突然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涌了上来。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所谓的看朱成碧到底是什么感觉。因为此时此刻,他咫尺之间分明对上她的脸,可恍惚间,他却好像看见了一副画面。
在那画面里,那双眼睛里只有恨意……不再存有往昔的任何感情。
他知道自己有多残忍,但还是选择把恨意留给了她;因为——总有一天会忘记的吧。
总有一天,她会忘记这一切,然后重新开始。
但前提是——如果必须为他和她之间的羁绊做个了解,那么就由他亲手来斩断,而最重要的是,即使是让她恨他一辈子,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有丝毫的损伤而不顾。强烈的窒息感刹那间将他吞没,他不害怕,也不担心,只是不舍,不舍将来的她将要承受原本是他该承受的痛苦……他低头,看着静静躺于坐榻上的周夏止,她的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可那已经决定放下的放不下,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扯成碎片。他痴痴地看着她,良久,猛地一低头,轻轻把唇扣在她额上……
深夜过去,周夏止慢慢苏醒过来,脸上和枕上的泪痕早已干了七七八八,怔了一怔,立即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扫视了一遍四周,觉得有些眼熟,略一回忆才记起这是当初她们避难时来过的清凉寺后山后院。
那个人……呢?
想也未想,她便跃下床去,右脚却踩到一只横放在地上的手臂。
“醒了?”懒懒的声音响起,惊得她立刻缩回脚低头向下看去。
脚下是那个万年一身白衣不变的人,周夏止用力咬住下唇,眼前有些虚晃。
他竟一晚都守在这个地方……
“你走吧……”面如纸灰,她的神色终究是淡漠下来:“他们是骗你的,那根本不是什么八日八梦草,只是特制的药草而已……会这样做,只是想给我一点希望,虽然这与我和荷雨姑娘一开始的约定不不一样,但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再瞒下去了……”
她慢慢闭上眼:“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一命,于爹爹你恩情已报,和我也再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觉得再欠我们什么,以后也永远都不要让我看到你……另外,奉劝你最好改个姓,我堂堂丞相府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再也不会承认有你这么个人过!”
她闭着眼,错过了他唇畔的那抹苦涩。
“我……”他猝然开口,却又倏地顿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终于还是调转开去,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不是说过,这次不算……”。
“嗯,”她淡淡道:“我改变主意了。”
“那好”周无妄垂眸静静地道,他起身而立,拍了拍衣摆的灰尘。
一如三年前,他没有一句告别……
一如三年后,她没有一句挽留……
相遇,错过,相遇,最后却还是永远的错过……
她侧耳听着他一下又一下远去的脚步声,却宁可什么也听不见;他已变得太可怕,本以为自己这三年里终于学会坚强,终于学会怎么面对这个心里眼里都无情的男人……可现在她忽然明白了,其实他和她所站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那个把所有的感情和自由牢牢隔开的人,无论别人是多么想靠近,也只是无用功罢了。
曾经,她歇斯底里的想要接近他,结果被他以报恩拉开距离,现在,她再也不想做那种孤注一掷徒劳而返的事了。
离开,对他而言,或许是真正跨过自由的那一道坎,对她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种多年来的解脱。
如鱼得水,事实确实她并非是鱼,他亦非水,如他所言,没有他,她这三年的日子依旧还是过下来了——只是、是行尸走肉,还是心里的那一块,永远是无法填补的痛楚与彷徨,那也只能是她自己的事了。
既然曾经相聚、就必须要做好散的准备,此刻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等着那个人完全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从此睁开眼,再回到那个他从不曾出现的世界里——那片空白,那些缠绕不清的缠绕,至此——
“咚——”
一声轻灵的弦声忽然打破她千丝百绪结成的茧,直直穿透灵魂,还没等她缓过神,接着是轻重不一的弦声交织着涌进脑海,悠扬而清幽,华丽而不媚,大气而细致,每一声每一声都是那么熟习到让她心震——
她蓦地睁开眼——
“别说话。”他做了个口型,手下拨弦不断。
她不笨,第一个直觉便是她们遇袭了,第二个反映是抽出胸口的短笛——她本便师承他,所习内功也是虚派,只是他走之后她便没有再碰琴,而是以笛代琴,可笛子并不适合她,所以才会在几次遇到埋伏的时候,差劲的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门外传来咚咚几声,伴随着低低的闷哼,她正庆幸来人不过尔尔,抬头朝门缝里望去,外头火光熊熊,数十个拉着弓的黑衣人围住了屋子,箭尖无不火势逼人——
“这琴——”她走进他,轻颤着用谨慎的不能再谨慎的声音问他:“不是早就被你毁了吗?”
为何如今却依旧红木金弦,好像那样撕心裂肺的场景真的只是她做梦一样——周夏止抬手,轻轻拂过那熟悉的每一根……那很久很久前,她轻手为挑选的……莫非,真的只是场梦而已——
不对——
如一盆凉水灌头而下,她一惊,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条,但这粗糙的感觉明明是曾经摔断之处。
“爱徒……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淡淡道,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温柔,一瞬间再次袭上她心头:“当年毁琴之人并非为师,而是那些为了琴谱而缠绕不休的人。”这也是他三年前无声无息离开的原因。
怕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为了琴谱而为难她,把她牵扯进这种危险的事情里,也因为——琴被摔断的原因,让他走的匆忙,连告别她的时间也没有,更因为,三年后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和她解释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无论怎么样,都不可能被原谅的吧——
更何况,他还有自己应该先去完成的事情。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心下一松,想也没想,抬首在他脖子上狠狠一劈——
“你——”
她到如今还记得,他那张温吞吞的脸上那一刻是多么的愤怒和不甘。
也记得分外清楚,自己是怎么一边笑一边哭着把那个昏过去的人扶上椅子——
就这一次吧……
她闭上眼,轻轻的贴上他的容颜,在眉心落下柔柔一吻。
“师傅,我到现在才明白,我花了整整三年去恨你,却花了整整六年去爱你……”
“所以就算我再恨你,事到如今也能……那么轻而易举的,原谅你……或者是原谅误会了你的自己。”
“不管是什么理由,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而我明明懦弱的接受了你的保护,却还要质问那些理由是什么。”
“因为从来没有说出来,从来没有让你听到……所以事到如今才那么的不甘心,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对你说,看着你一次次离开,一直一直这样下去,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以为什么都不用说……他便什么都明白……才以至于时至今日今时才知道,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就有了误会。
她胆怯,懦弱,不敢质问他离开的真正原因……只是自作主张的认为他是背叛了她,抛弃了他……
而他却是在三年后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开口……因为、因为反正也得不到她的谅解……
反正——
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未来了。
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就让她这样一直误解下去就好了……眼睁睁看她嫁给别人……
笨蛋……师傅你这个笨蛋!
光是想想就让她气得牙痒啊……
夏止气鼓鼓的瞪着那个昏睡过去的人,毫不留情的拉开他的袖子,张嘴就咬了下去——
“嘶。”昏睡的人低低叹了一声,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好了。
她帮他拉好袖子,又拉过床上的轻毯盖上,回头屋外火光烛天,她捧过琴,一步步走了出去。
并不是自不量力,或者螳臂当车。
只是有些厌了倦了……她根本就不想进宫,不想嫁给那个男人,以前不想,现在更加不想,既然进退两难,不如就在此处做个了断吧。
给她一个能正正当当不嫁入后宫做妃的理由,就算这条路明明白白是九死一生,有去无返。
最重要的是,这次她想保护他。
如果他能听得到她那来不及坦白的话,那么只是,她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