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乔觉得歌歌有点神经质。她的病很怪,手伸不直,也握不上,耷拉着半合半张,类似恐怖片里的半痴人物造型。锦乔时时提醒自己跟她保持一定距离,指着床头的米老鼠娃娃对她说:“你别碰啊,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娃娃。”它是爸爸单位一个阿姨从新加坡买回来送给锦乔的,爱不释手。
锦乔上厕所回来,歌歌有些难为情地说:“姐姐对不起啊,我刚才忍不住跟娃娃握了握手。”
锦乔顿时感觉娃娃沾了邪气,气极生厌,便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将娃娃送给了歌歌。
歌歌如获至宝,连声说:“谢谢姐姐!”从此手不离米老鼠,米老鼠不离手。
一个男孩子造型的新患者进来的时候,歌歌没有喊小偷,坐起来兴奋地叫哥哥。
那孩子一听就哭了。
歌歌当场愣在那里。
孩子妈妈立刻解释说:“我们是女孩儿,叫姐姐。”
女孩儿的经历异常惨烈。本来她们是姐妹俩,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飞车撞倒,妹妹当场被撞死,姐姐重伤被送进了医院。肇事司机现场逃逸,后来虽然被公安机关抓捕,可蹲大牢也赔不起钱。女孩的颅脑动过手术,头发被剪秃。据说她手术时都没哭,可被剪掉头发的时候哭得淅沥哗啦的。医生现在正考虑要不要在她脖子部位再动一次大手术,以缓解呼吸困难问题。
锦乔像听电视剧里的惊险情节一般张大了嘴,半天竟忘了合上。
女孩儿叫冬梅。
锦乔跟冬梅妈玩拉火车,哄她开心。
冬梅妈疲乏地说:“不玩了。”
锦乔说:“再玩一会儿吧。”她挑牌出,故意让冬梅妈赢。
冬梅妈的上下眼皮像抹了胶水似的粘在一起,粘得不紧,若即若离。
锦乔看她实在太困了,便懂事地说:“咱们不玩了。”
歌歌继续叫冬梅哥哥,不小心叫一次冬梅就哭一次。她跟她妈妈一样,哭的时候默默的,头垂着,削瘦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让人看不清表情,是那种藏得深深的哀伤。
每到这时歌歌也跟着掉几滴泪,为自己不小心闯祸而懊悔。她哭的时候很张扬,还用幽灵一样的手去拽冬梅的衣角:“姐姐,你别哭啊!”
这一着果然灵,冬梅立刻就不哭了。
冬梅一家人的感情表达方式都很沉郁,好象每个人都暗含百年内功。一家人的生存压力大得要命。
没钱住旅馆,冬梅爸每晚就睡在医院的长凳上。常有警卫来驱赶,于是他每天的睡眠就被截成数段。第二天一大早,他总是带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来看女儿,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像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后侥幸归来的老兵。
妻子望着他的眼睛,体贴地问:“又没睡好吧?”
他憨憨一笑。
“饿了吧?”
他摸摸肚子,“有点。”
妻子立刻拿出一大袋方便面,五联包的那种。撕开口,放在饭盒里,倒上开水,再把盖子盖上……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很温存,夫妻之间默默的深情便全部渗透在方便面里。
锦乔吃过一次她做的泡面,感觉比煮的还香。
一家三口正吃着,护士走进来,推着一车的瓶瓶罐罐,高昂着头,像一只高傲的法兰西母鸡。护士瞟了一家人一眼,声调高8度地说:“只能留一个家属看护,你们家到底谁看啊?现在还没到探视时间呢。”
冬梅爸小心翼翼地看着护士小姐的脸色说:“她妈看,我说话就走。”
冬梅家住在遥远的郊外,坐公共汽车得走大半天的时间。
冬梅爸站起来:“你们吃吧,我走了,晚上再来。”
“去哪儿啊?”妻子问。
“再说吧。”
“要不今晚我住下面吧。”
“你不行。”他说:“冷着哪!”
“我明天给你带条毯子来。”锦乔爸说。
冬梅爸感激地笑一笑,背影深驼。他在楼下四处游荡,一呆就是一天。
锦乔的同学都忙着学习和考试,没时间来看她,也不知她究竟住什么地方。百合家就住在离B医院不远的地方,星期天她抽空来看锦乔,还带来一束鲜花,令锦乔心花怒放,激动得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百合跟锦乔说了一大堆关于班里和宿舍的事,包括谁谁谁也出国留学了,把锦乔羡慕得要死。,对于中国大陆的学生来说,出国已经变成一种谋取新生并走向成功的手段与捷径。每一次期中、期末考试都酷似一场浩劫,比当年的文化大革命还残酷,因为连平反的机会都没有。
“你什么时候出院啊?”百合皱着眉头说:“我看你住院都住得都沧桑了,跟刚开发完大西北似的。”
“唉,早着呢!”锦乔无奈地一声叹息。
“那你还上不上学啦?”
“当然上啊。”
“我劝你最好快点儿出院。现在课讲得快着呢,你要没事就别装病了。你们班和咱们宿舍现在都残缺不全了。”
“我也想快点出院,可是……”
“哎,你知道上学期期末谁考年级第一吗?”
“水仙!”
“没错!简直不是人型的!其实木槿考得也不赖,排名第五,可是你看他那妈哟……天啊,我都不忍心说。他妈跑到你们班门口,把木槿给臭骂了一顿,说什么‘你是怎么考的,你看看人家水仙!’还说他不要脸。我觉得她妈才不要脸呢!那么大岁数了,她想干嘛呀?她教训儿子也不会选地形,幸好当时班里人少,要不然木槿非撞墙不可!”
百合的六班跟锦乔的五班正对门,发生什么事都瞒不过对方的眼睛。
“是吗?”锦乔惊讶的程度绝不亚于听说雷锋的妈妈是个母夜叉。想不到木槿还有那么沉重的家庭背景,他那么老实听话的一个人却摊上如此一泼母。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那种在公众场合不给孩子留面子的家长说好听一点儿是封建观念,难听的话就是白活。
百合继续讲故事给锦乔听,“你知道吗?有一次季月半真半假地说你一整就晕倒跟装的似的。牵牛当时一听就火了,冲季月嚷:你装一个给我们看看!怎么样,还是你们老同学感情深吧。”
锦乔心里忽地一热,眼泪差一点儿掉下来。因为那次小学同学会的事儿,自己心里一直在怨恨着牵牛,想不到她背后竟然这么维护自己。哎,人哪,实在是太复杂,太难以把握了。
……
医生决定给冬梅做手术了。她被转到外科病房。
医生、护士轮流问冬梅妈:“你们买保险了吗?”
冬梅妈懊悔万分又难于启齿地嗫嚅着说:“以前……学校发过宣传单,孩子拿给我们看过。可是……我们当时没买,怕……花钱。”
“学校集体买保险没多少钱呀!”
“50块钱。”
“唉,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啊!”冬梅妈叹息着,眉头间拥挤着一种深深的自责。
歌歌也要走了。医院诊断她是皮肤病,她妈妈打算带她去专门的医院看。临走之前她妈妈说:“那个医院去的人太多,去晚了耗子(号子)早都卖光了,我得提前一天晚上去排队。”
锦乔觉得有趣,问:“医院为什么要卖老鼠?还有那么多人买?”
冬梅妈乐了:“你说号子啊?不是‘耗子’,是挂号的那个‘号子’。”
锦乔恍然,暗想中文的确妙不可言。
歌歌说:“姐姐,我要走了。妈妈让我跟你道别,也跟娃娃道别。娃娃,再见!”说玩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床头的米老鼠娃娃看,手在空气里茫然地挥来挥去,指缝间流淌着眷恋。
锦乔将娃娃递给她说:“不是送给你了吗,你带走吧。”
歌歌的手伸出来,扭头看看妈妈,又缩回去。“娃娃再见啊!”她的手放回原来的位置,左右摇摆。
“怎么了?”锦乔问歌歌妈。
歌歌妈说:“别惯她要人东西的毛病。”
锦乔把娃娃硬塞到歌歌手上:“没事,拿着吧。”她是真心想送给歌歌。
医生找锦乔爸谈话,告诉他区医院对锦乔病的诊断基本上是正确的,但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再最后确诊。这种病近年来青少年患者呈逐渐增多的趋势,可能跟学习压力过大,睡眠不足,心态失衡有关。虽然算不上什么重病,但也要引起家长的足够重视。尤其是当孩子意外晕厥时,如果无意识时间过长,会造成大脑缺血缺氧状态,危机生命。经过这段时间的持续治疗,孩子的症状明显减轻。今后需要家长积极配合治疗,主要是多做做孩子的思想工作,别给孩子太大的思想压力,注意兴趣培养和体育锻炼,休息好,营养跟上去,孩子的病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当病房里再次充满人气的时候,锦乔已经以大佬自居。就好象一个人在胡同里住了上百年,后来者理所应当敬她老大一样。儿科的病人一般是来有影去无踪的,流星一样稍纵即逝。锦乔的影子始终充斥在病房里,挥之不去。
锦乔把自己包裹在宽敞肥大的病号服里,在走廊里晃来晃去,带有浓郁消毒水味的风在袖口间上下窜动。
迎面过来一个医生,打量她一下,像在欣赏一个怪物,问:“怎么还是你?”
“还是我。”锦乔早已习惯应试。
“你都已经是三朝元老啦!”医生笑着摇摇头,无奈地摆摆手走掉。
锦乔望着他的背影,微驼,心想这人居然把自己的一生都断送在儿科手里了,思想永远无法长大,也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