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账远,结账难,认认真真只需弹指一挥间。
千聪慧,万精明,得罪宵小权贵陷入苦海中。
半年后,高洁拿着正式调令来到盆地中心医院。她是昨天傍晚来到伊克丹市的,李明峰喜出望外,前几天就在中心医院对面废弃的土坯房中选了一间,经过仔细修缮、粉刷,也算个家了。她一到,他早把炉火升的旺旺的,室内温暖如春。久别胜新婚,一夜之间少不了甜情密意,情话滔滔……然而他们没有忘记正事,所以,今天早早起床,他照常上班,她到办公室报到。
她被分配到财务科工作,领导让她先清查五六年建院以来的积账。这些乱账目,已经经过多次运动,多少人查过了。但是,总是没有结果,不了了之。这次高洁的到来,原有会计、出纳,不宜立即更换,就让她先查账,顺便了解一下中心医院的财务渊源和现状。高洁本是副科级干部,按照当时的规定,仍应按副科级待遇。但李书记考虑,新到一个地方,想让她熟悉一下,了解情况。让群众了解她,再做打算。另外,在他的坚持下,最近给李明峰摘了右派帽子。部分人颇有微词,认为他袒护李明峰。如果马上任命他刚调来的妻子任财务科长,怕引起不良影响。所以,李书记有意让她做点棘手的事,看看她表现如何。
高洁果然不同凡响。她到院仅三个月时间,已将建院七八年来的积帐查的一清二楚,并写出了一份20多页的长篇报告。尤其令李书记佩服的是,她已经查到了鲁飞贪污公款的重要证据,而且正在逐步深入。在她的报告中,关键之点是:第一,58年中心医院建院时,鲁飞自己写了一张3530圆的借款条,后经财务科长张定荣批准报销。条子上有鲁飞签的“同意”二字。在财务规范中,自己借款,自己以单位首长身份批准报销,这是明目张胆的贪污。第二个重要问题是:58—60年间,鲁飞和他的办事人员,打白条报账一万八千多元,经张定荣科长批准报销;第三是:建院期间用于请客吃饭、送烟,酒等项开支三千余元,报销发票不全。为了落实这些疑点,她不顾个人身体强烈高原反应,决定前去文卫系统办的农场,专访下放到那里劳动的前财务科长张定荣。
在一间土坯房里,她见到了张定荣。他三十五、六岁年纪,因为在农场劳动,长时间没有理发,头发胡子挺长,显得很苍老,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她说明来意之后,张的眼睛转来转去想着对策。她仔细审视着他,是一个老于事故的人,从他满不在呼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他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因为他见的世面太多了。他心里在想,一个二十几岁的农村姑娘,能耐我何!她知道对付这种人,如果不抓住他的弱点,掌握他的心理活动,击中他的要害,让他没有回旋余地,他是不会认输的。他会跟你巧妙周旋,让你拿不住,放不下,左右为难。她们足足对视了两分钟没有说话。最后,倒是他忍不住了。原因是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媳妇,长时间对视他,不说话,把他这个三十多岁,饱经风霜的中年人给看毛了。所以他先开了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来救你!”她见他先开了口,拿出官腔说。
“救我?我需要你救!”他漫不经心地说。
“不救你,难道还救我吗?”她严肃地说。
“我有什么问题?需要你救?”他蛮不在乎地说。
她见他两眼滴溜溜乱转,思想游移,心里一定在盘算应对办法,立即放大声音说:“如果你能听我的劝告……”她故意拖长语调,观察他的反应。他也故意移开目光,显然,他在想着心事。她见他心虚了。
她接着说:“如果你能听我的事实劝告,你的‘宣扬反标案’给你一风吹了!回医院安排工作。如果你不听劝告嘛……”
她看出他的反应十分强烈,她接着说:“那就在这里再劳动两年吧!”
他听到这话有两个反应:一是,此人谈吐不凡,语气坚定,很有魄力;二是,‘反标案’刺中了他的痛处,一年来,他特别感到委屈,如能回到医院工作强是在这里劳动;三是,此人谈吐有度,正气凛然,口气很大,也许受什么人的委派,否则,她一个小办事员怎敢说如此大话。他想了想,和她周旋一下,姑且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了解一下医院领导对自己的态度也好,就说:“我愿意实事求是向领导说清问题。”
她见他对‘反标案'的解决十分迫切,就说:“你的’反标案'从今天起给你一风吹了,我可以向领导建议,立即调你回医院工作。”
惊的他傻到那里,足足两分钟说不出话来。
“真的!”他十分惊喜的说。
“我和你素昧平生,和你开这样的玩笑干什么?”
他又惊又喜,想说点感谢话什么的……她立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地说:“但是,路是自己走的,如果你不好好说清问题,回院以后,你马上就会进监狱……”
她足足又看了他两分钟,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他的脸色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说:“凭什么送我进监狱?”
“你不信!你自己看看吧!”她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表,递给他说。
他接过一看,是他当财务科长五、六年间批准报销的白条目录,时间、地点一一罗列清楚。他的心灵受到震撼。
“最多算我失职……”他强辩说。
她又观察了两分钟,见他心神不安,手足无措。
“怎么样,张-科-长-,两万多元!就凭这张纸就能把你送进监狱去,够吗?用‘失职’俩字能解释吗?”她拖长声音说。
毕竟贼人胆虚,他开始动摇了。她看已经抓了他的要害,就把她已经准备好的材料从皮夹子中拿出来,平和的对他说:“张科长,一万八千多圆,用白条子报销,有这么干的吗?”
“那时候,盆地刚开发,制度不健全……”
“不对啊,55年,56年都是正规发票,58年比前两年还不正规吗?”
“58年,******,一切常规都打破了,所以……”
“这就更不对了,这是同一天发生的两笔账,上午的打白条,下午的有发票,你怎么解释?”
“不要兜圈子了,你就说愿不愿意说清问题算了!”
她把一份材料展示给他看,同时说:“这是省物资公司贺会计的证明材料,证明上午那一万八千圆和下午的九千圆都有发票。那就是说这张白条子是你们故意作的假账。就凭这个送你进监狱,有问题吗?”
她见他的手在瑟瑟发抖,又拿出官腔说:“不过呢,路是人走的,你若能跟组织上合作,也许会化险为夷,至少可以减少你的过错,有些问题我也可以帮你缓颊。如果你还想和他们抱在一起,那只好监狱走一圈了。”
他好像被制服了,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愿意实事求是的交代问题,当时我也是在淫威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啊。”
“好,你作账时也许是为了私利,也许是出于无奈。我就先相信你是迫于上风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这份材料是我刚拿到的,还没来得及向领导汇报,如果你能与组织合作,我用一种方式汇报;如果你不合作我用另一种方式汇报。”她说。
“现在的人哪,都想巴解领导,向上爬,你也不能免俗,不把三分夸大成七分就是好人了!反正都是汇报,汇报方式不同有什么用?”
“不汇报是不行的,这是原则问题。原则下面还有方式方法问题。如果你能合作的话,我可以说你主动交代了,我才取的证;如果你不合作,我可以说在事实面前,你顽固不化。如果按前一种方式汇报,你是主动交代,尚有立功表现;如果是后一种方式,你就是同谋。你看两种方式结果相同吗?”
“我不懂刑狱,但是,套供,骗供的事也听说过一些,到时候你把脸一翻,还不是怎么对你有利怎么汇报。”
“好,我知道你现在还不相信我,怎么让你理解我呢?我决定十天之内不汇报,如果你十天之内,实事求是交代了问题,我就按前一种方式汇报,否则,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早晚是汇报,有什么不同?”
“那当然不同了,如果我现在就汇报,你可能马上就要进监狱,起码是你今天回不了医院了。如果十天后再汇报。你现在就可以跟我一起回医院,和你的家人团聚。你可以了解医院的形势,也可以了解我的为人,我是不是真的想帮你,值不值的你信赖?”
“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想帮我?”他有些动情的说。
“我办事有一个原则,叫作与人为善,只要不是敌人,我就想帮助他。将来也许我们还是好同事。”
他好久没有听到这样说话的人了,十分感动,真诚的说:“那你要我干什么?”
她看他真的想交代问题,就把鲁飞打的白条子拿出来给他看,款额是3530元,他批准报销的,上面尚有鲁飞的签字。可以说,这张条子一直是他的心病。他搞财务多年,按照财务制度,自己打条,自己批准报销是明目张胆的贪污。他早想把它处理掉,怎奈这几年政治运动频仍,没有得手,今日落入她手,只有束手就擒,毫无办法。
她说:“别的先不用你干,你写一张证明,说明此款下落!”
他在事实面前,只好乖乖的写下了证明材料。内容如下:“此款是鲁飞私人花掉,无法报销。我让他写了一张白条,押在那里。会计提出异议,我找刘书记说鲁院长是为公事花掉的,让他签字报销,他拒绝签字。就让鲁飞签字,他开始不肯签,拖了好长时间,才签了字。”
高洁看了一下他写的内容,让他签字、按手印。将他写的‘证明材料’装进皮夹子。
她郑重地说:“张科长你收拾一下,回医院,不要在这里劳动了。你的‘反标案',支部已经讨论过了,一风吹了。”
张定荣是因为在群众中“散布”反动标语,被人告发,送去文卫系统农场劳动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63年春节,他回家探亲,见到一家地主写了一付春联,上联写:“二三四五”;下联写:“六七八九”;横批写:“南北”。别人看了这付对联,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解。后来被县公安局发现,经过研究认为:这是一付反动对联,意思是污蔑社会主义“缺衣(一)少食(十)”;横批的“南北”二字,是污蔑社会主义没有“东西”。这个地主分子被判了徒刑。他回医院以后,跟很多人讲这付对联的故事,并说对联写的有水平,查的人也有水平。被别人揭发,并上纲上线,说他对地主分子写的反动对联有共鸣。他本人又是地主出身。就受到了批判,批判一段时间后,确也没有什么理由处理他。运动中有人提出他的账目问题,他的账目涉及鲁飞,鲁飞想让他离开医院,缓解矛盾,以免引火烧身,就舍车保帅,送他去农场劳动,不算什么处分。原定三个月,谁知一下去谁也不管了,一待就是一年。他认为跟劳改、劳教差不多,甚至更惨,他是上了鲁飞的当。这次高洁去农场之前,支部已经做出决定让他回院,以查明陈账。李书记原想把他招回,让他交待陈账问题。高洁认为,把他招回来以后,他不一定能跟我们合作,会和鲁飞等人觉在一起,会想出一切办法推脱、周旋。要李书记全权交给自己去办,趁他有回院工作的迫切心情,让他交待账目中深层次的问题,最低也要他写出证明3530圆确系鲁飞私人用掉。然后再以3530为突破口,挖出18000圆和3000圆吃喝费用问题。李书记同意了高洁的请求。高洁不负领导期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服了张定荣的心理防线,写了证明。这就为彻查积案,奠定了基础。
写到这里,人们不仅要问,经过多次运动,多次查账为什么这样明显的贪污案都查不出来?原因有四:一是依靠运动推动工作,本身就存在弊病。运动来了,群众大轰大嗡一阵,捕风捉影,将当事人批一阵子,抓不着真凭实据,运动过后就又恢复原样;二是干部只要没有被彻底拉下马,谁也不敢与他作对,尤其领导干部。谁能知道他哪一天又降临到你的头上,成为你的顶头上司。以往运动之所以查不清此案,张定荣七、八年没有离开财务科。本科室的财务人员不愿,也不敢得罪他,这些账目总是在他的控制之下。在运动频仍的年代,他虽然不敢销毁,但他可以转移,今天放这,明天放那,外人难以查到。这次不同,张定荣去农场劳动,已经一年有余,账目已不在他的控制之下。现任的会计不知那些有问题,那些没问题,一股脑交给了高洁;三是这次查账之前,李书记请示工委,工委明确指示:涉及任何人,当事人必须回避,也就是鲁飞必须回避查账事宜,任何人不得向他透露查账进展情况;四是高洁是新来的人员,与盆地原来事物无涉,她作风务实,办事认真、精干。这一点使她成功,为中心医院的查账工作,做出了贡献。但也为她的前程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