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同意,约定下午前往。
在背山面水,风景秀丽的东山公墓里,四个悼亡人,肃穆地敬立在一座坟前。坟前的石碑上,清晰地镌刻着墓志铭:郝天林,原阳人。生前系海州中心医院药剂师。在巡回医疗队为贫苦牧民送医送药的过程中,因公殉职,时年三十四岁。
年月日立两个年轻的后生,跪在地上为他们的父亲敬酒,献花,祭祀。两位老者站在他们背后,敬立默哀。追忆着往昔的记忆。
那是在明峰到盆地工作后的第四年,他来到盆地,与明峰一起工作仅仅一年多,明峰就入狱了。高洁又与他同事三年,也离开了这所医院。
此人,能诗,能文,能书,能画,精明干练。但也有一个缺点,就是干事有些卤莽。干起事来不计后果。这一年又轮到他下乡巡回医疗了。这是定例,所有医务人员一视同仁,讲不得半点价钱。他毫不迟疑,准备好马褡子和下乡用具,汽车已经停在他的门前了。他正准备上车,五岁的小女儿——秀秀跑了出来,抱住爸爸哇哇大哭。并不断嚷道:“爸,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怕……我怕……”
郝天林一怔,心想:我多次下乡,秀秀从来没有拦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立即返回来,抱住秀秀,哄她说:“秀秀,莫怕,爸爸去给藏民叔叔,阿姨看病,你在家里跟妈妈,跟小朋友玩,秀秀乖……”
他给女儿擦了一下眼泪说:“快跟妈妈去,你看叔叔,阿姨在等爸爸了。”秀秀仍然不肯离开,他又哄她说:“爸爸回来时给你带酥油,奶酪,还有一个大大的牛尾巴……”
她的两支小手抓住爸爸不放,他感到反常,莫非……他忙喊妻子:“苏芬,快把她抱走,那么多人等我一个,多不好意思啊!”
妻子跑出来抱住秀秀,见她眼泪还挂在腮边,也感到戚然,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怎么了,像生离死别一般。”
郝天林见女儿如此,一步三回头的走上了汽车。
经过五六个小时的奔驰,汽车到了天峰县,拐角公社驻地。卸下行李,安置临时住处。巡回医疗队一行五人,要在这里度过半年多,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他们的任务是访贫问苦,关心少数民族的生活,送医送药到每一顶帐篷。
拐角公社分布在两架大山中间,一条小河的上下游两侧。东大山是东大队;西大山就是西大队;小河上游是北大队;小河下游有一个山洞,名曰:二郎洞,所以,这个大队就叫二郎洞大队。郝天林就被分配到这个大队巡回医疗,与牧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个大队的大队长是个中年汉子,名叫尕布藏,曾在州上当过干部。后来,过不惯市镇生活,辞职回故乡过无忧无虑的放牧生活。他会说汉话,在州府时与郝天林就认识。熟人好办事,就在大队里给他找了一匹最好的马。马是草原之舟,主要交通工具。第二天,尕布藏把“菊花青”马牵来,他高兴极了。这匹马身高五尺,身长过丈,浑身青色,带有白花,活生生一匹“的卢”马。由于草原水草丰美,毛色争光瓦亮,骑上去一试,是匹“大走马”,这在牧区可是一匹马中“赤兔”啊!据说这匹马曾在全县赛马会上夺取第二名的佳绩。郝天林河南人,家乡与诸葛亮故里毗连,曾听说过刘备打马跳潭溪的故事。有人说“的卢”妨主,不让他要这匹马,他不信邪地说:“我不信,刘皇叔骑的‘的卢’为什么能救主,我看事在人为,只要我驾驭得好,他一定能带着我跑遍千山万水,胜利完成这半年的巡回医疗任务。”
于是,他骑着这匹马到处转,在高山峻岭间绕行,在辽阔草原上奔驰,此马涉水爬山如履平地,他对自己的坐骑十分满意,也感到非常惬意。他还不断炫耀此马如何优秀,还扬言要参加天峰县秋季赛马会。
这一天,尕布藏到公社来,请他去二郎洞大队去出诊,他们从公社出发,跨上骏马,沿着一条小河,在辽阔的草原奔驰。到了二郎洞,他们不约而同的下了马,想到二郎洞里去看看。走进二郎洞,洞并不深,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山洞。郝天林别有兴致的观赏这个小山洞,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二郎洞,二郎洞,为什么不叫三郎洞呢?”
“郝满巴,你说什么?”
“啊,我是说二郎洞,加上我不就是三郎洞了吗?”
“郝满巴,你是州上的高级满巴,怎么能加到这里呢?”
“什么高级满巴,我是一个抓药的。我说尕布藏,为什么叫二浪洞啊?”
“听老人说,远古时候布哈河向南流,淹没了盆地大片草原和农田,当地牧民无法放牧,农民无法耕田。老百姓起来向苍天祈祷,老天爷发了善心,命二郎神下来处理。二郎神从祁连山里挑过来这东西两座大山,挡住了布哈河的去路,使它东流归了库库诺尔(青海湖)。这里的牧民和农民又繁衍兴旺起来。这里就是二郎神歇脚的地方,人民为了感激这位神仙,在山石上凿洞,塑像,春秋祭祀,故曰:二郎洞。郝天林醒悟,它感慨中华民族文化博大精深,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流传与汉族民间的神话故事,竟能在藏族中间流传,真是不可思议。可见中华民族汉满蒙回藏如是一体,共享中华大地恩惠,和睦相处,才是人民的福祉。他们休息了一会,进了附近的一顶帐篷,吃茶小憩。正在喝着奶茶,说些闲话,一骑白马狂奔而来。离帐篷百十来米,马上跳下一个人来。他慌慌张张地奔来,进了帐篷,大喊:“叔叔已经不行了,你们还在这里玩耍!”
尕布藏听了,立即变了脸色,喊一声郝天林,就往外走,他自己先出了帐篷,飞身上马,马通人气,喷着响鼻,准备狂奔。
就在这时,灶火对面躺着的老汉,伸出手来,要求郝天林给他看病。郝天林啼笑皆非。心想:我刚才休息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看病!现在尕布藏的叔叔病危,你让我如何是好。但是,又不能推辞,只好让尕布藏兄弟先走,心里盘算:我有千里马,一定能够追上他们。他简单给老汉听了听,开了处方,给了一些止痛片之类的药,背起药箱,就出了帐篷。慌忙跳上坐骑,正要飞奔。谁知忙中出错,药箱背带扣没扣好,哗啦一声,药箱摔落下来,一瓶葡萄糖盐水从药箱中飞出,正落在一块大石头上。摔了个粉碎,发出巨大的声响。
“的卢”马惊跳起来,把郝天林撂了下来,狂奔不止,直追尕布藏兄弟的两匹马而去。郝天林一只脚套在脚蹬里,被“的卢”拖着狂奔,马见背后有重物更加惊惧,狂蹦乱蹬。直到尕布藏兄弟回来,制服了“的卢”,郝天林已经奄奄一息,头上,身上,手脚上,全成了血葫芦。尕布藏兄弟顾不上给叔叔看病,马上把郝天林抬到平坦的地方,进行简单的救治,他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断了气。尕布藏让弟弟照顾他,自己飞马向茶茫公路线上跑去,好不容易,拦了一辆解放牌卡车,把他送到红县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告诉尕布藏,人已死亡多时,无法救治了,处理后事吧。
再说尕布藏弟弟,见哥哥把郝天林送走,看见“的卢”马在一边逍遥。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也不管是谁家的马,回手一刀刺透了“的卢”的喉咙,“的卢”哀鸣两声,气绝身亡。然后,飞马向公社奔去,一方面通知医疗队,郝天林出问题了,另一方面还要请别的医生给叔叔看病。
第二天,中心医院才得到郝天林因公殉职的消息。军代表,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许言,造反派代表,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拉特尔,前往红县医院和出事地点察看。把郝天林尸体运回州府。
当郝天林的妻子苏芬得知丈夫死亡的消息后,九岁的儿子,五岁的女儿都哭成泪人一般,妻子已瘫倒在床动弹不得。两三个人架着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两个孩子趴到爸爸身上,谁都拉不起来。五岁的小女儿一边哭一边说:“爸,快回家吧,你为什么躺在太平间里,这里太冷了……”
她的哭声使在场的人无不伤心落泪。
医院又发电报给郝天林的老家,通知他的亲属,来海州见他最后一面。
三天后,他的弟弟来了,也是在哥哥遗体前痛哭一场。据他所说,现在还没告诉他的母亲,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怕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在处理郝天林后事的时候,革命委员会内部发生了激烈地争论。许言认为他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牧区去巡回医疗,为贫苦牧民送医送药,因公殉职,应该定为烈士,最低也应该定为因公牺牲。按国家政策,应该给予家属较多的抚恤。另一部分人,以拉特尔为首,他们认为:他药箱背带没系好,断了,引起马惊而丧生。他个人应负主要责任。特别是他出身地主,母亲至今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人民的钱,不能给阶级敌人抚恤,不能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只能给子女少量抚恤。
当他妻子苏芬得知这个消息后,趴到他的遗体上号啕大哭,不容任何人接近他的遗体,也不让埋葬。她哭的惊天动地,引起了全院几百名职工跟着她一起哭,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拉特尔等造反派却反其道而行之,跑出来严厉斥责苏芬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苏芬怒不可遏,跳起来和他们辩理。拉特尔的造反派脾气犯了,竟指着苏芬的鼻子说:“你家的老祖宗是地主分子,你不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是什么?”
这回可把苏芬气急了,扬手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仰仗自己是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造反派头头,无论如何也没估计到苏芬敢打他,没来得及躲闪,被打了个结结实实,嘴角立即流出了鲜血。造反派头头哪里吃得了这亏,大喊一声:“把她给我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