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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3)

阿珩头埋在蚩尤的颈间,用力咬着他的肩头,默默痛哭,泪水疯狂地汹涌着,可因为有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心就不再那么孤单凄冷了。

少昊凝视着蚩尤和阿珩,可蚩尤和阿珩眼中却只有彼此。他默默地转过了身子,挺着背脊,昂着头,一步一步离开,视线却涣散虚无。

玄鸟载着他,飞向高空,今夜月淡星明,一颗颗星星,犹如一盏盏灯光,他仰望着满天星光,忽而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跌下去。

高辛河流上的万盏灯光安全了,可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盏灯光却彻底熄灭了!

七日后,按照风俗,要给昌仆行祭礼。

昌仆刺杀彤鱼氏罪不可恕,可她已经一命抵一命。在阿珩的游说下,黄帝下令释放了被拘押的若水族战士,允许他们去祭奠昌仆,不过不许返回若水,以后就作为颛顼的贴身侍卫永远留在轩辕山。

黄帝也亲自去祭奠昌仆,仪式由小宗伯带着颛顼完成,可颛顼迟迟不肯开始,说是要等姑姑。

小宗伯催了他几次,颛顼只是紧抿着嘴角,不说话。他来之前,姑姑对他说:“你先去看你爹和娘,姑姑要去拿点东西送给你娘,让你娘安心地随你爹离开。”

黄帝冷眼旁观。

颛顼全身缟素,站在最前面,小脸绷得紧紧的。许是刚经离丧,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看人时带着冰冷的警惕和刺探,因为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那种咄咄逼人的锐利越发令人心惊。

小宗伯看了看时辰,不敢再拖,下令仪式开始,可小小的颛顼竟然上前几步,对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什么时候开始才能开始!”

“可是时辰不对……”

颛顼抬眼盯着小宗伯,“这里面躺着的是我爹娘,我来做主!”

小宗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所措地看向黄帝,黄帝不吭声,只是看着颛顼。

黄帝记得第一次见颛顼时,颛顼还在襁褓中,他把颛顼抱到怀里,发现他对琴声很敏感,宫廷乐师弹错了一个音节,连话都不会说的颛顼却会蹙眉。黄帝以为颛顼的性子随了昌意,贪恋琴棋书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从此就对颛顼再没留意。可这一次,黄帝开始对颛顼另眼相看。

这一天也是彤鱼氏的祭礼,可因为嫘祖是王后,青阳是众人心中未来的黄帝,黄帝又对外宣称昌仆是战场上受了重伤,伤重不愈而亡,所以祭礼自然要比“病亡”的彤鱼氏隆重很多。

彤鱼氏的墓前冷冷清清,只有夷彭一个跪着。

阿珩走了过去,夷彭喝斥:“滚远点。”

阿珩没理会他,依旧走到了墓边,夷彭勃然大怒,挥掌打阿珩,招招都是毙命的杀招,“你是来炫耀吗?”

阿珩边闪避边说:“我该炫耀什么?炫耀我的三个亲哥哥都被你们害死了吗?炫耀我的母亲被你的母亲逼得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吗?”

夷彭惊疑不定地问:“你在胡说什么?青阳不是活得好端端?”

“他已经死了,当你设计让父王误会他真要毒杀父王时,他喝下的毒药正好在和蚩尤对决时发作,死在了蚩尤掌下。”

“那归墟水底闭关疗伤的青阳是假的?”夷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你听到了吗?害死哥哥的凶手原来早就死了!那个老毒妇也要死了!”

阿珩冷眼而看,夷彭笑够了,才看着阿珩,说道:“以你的性子,这应该是你送给我的祭礼。小妹,你打算怎么杀了我呢?”

阿珩说:“我已经动手了。”

夷彭笑说:“我相信你的话,可我不明白。”

“在几千年前,我母亲和炎帝曾是结拜兄妹,炎帝病危时,把他凝结了一生心血的《神农本草经》给了我。”

夷彭恍然大悟,“难怪你能混淆你那个小野种的怀孕日子,可纵使有《神农本草经》也不可能轻易让我中毒。”

“我知道,可你忘了吗?我们是同一个师傅教导,我非常熟悉你的灵气运行。毒是分两步下,第一步,就在这里。”阿珩看向彤鱼氏的墓,“你这几日常常在这里一跪就跪一个晚上,伤心时,护体的灵力会虚弱很多,邪气很容易入侵。”

“这是灵力加持过的墓穴,如果有毒肯定会有变化。”

“是啊,所以我用的药不能算是毒,反倒是对提升灵力大有裨益的药,能让你的灵力在短时间内急速提高。我刚才告诉你青阳已经死了,你情绪激动,狂笑时吸入了很多不该吸入的东西,这些也不是毒药,不过和你体内的药碰到一起后,再结合你特殊的灵力运行,会引导你的所有灵力汇聚向心脏,你的心脏最后会因为承受不住自己的强大灵力,爆炸而亡。”

夷彭愣住,阿珩说:“我是炎帝神农氏的徒弟,不是九黎毒王的徒弟,不是非要毒才能要人命。”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夷彭笑了笑,凝聚起所有灵力,想一掌打死阿珩,“那也好,咱们一起上路!”

阿珩静站未动。夷彭掌力送到一半,栽倒在了墓前。

他刚才凝聚的灵力全都向他的心脏涌去,胸口的血管似乎要炸裂,痛得他全身痉挛抽搐。

夷彭努力地克制着乱流的灵气,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无数灵气就好似无数条毒蛇钻噬着他的心脏,脸皮都痛得在颤抖。

阿珩蹲在他身前,眼中情绪非常复杂,她恨他,所以才设计这个痛苦的死亡方式给他,可如今看到他的痛苦,她同样觉得痛苦。

“夷彭,如果我不杀你,你是不是会对颛顼下杀手?”

夷彭痛得面容扭曲,却仍旧狂笑着,狰狞地说:“是!他娘杀了我娘,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你们都要死……啊!”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撕抓胸口。衣服被他撕碎,露出了左肩上的伤痕,五个暗紫的圆,好似一个爪子的形状。

阿珩面色骤变,双目中全是泪光。

“啊——啊——”夷彭痛得惨叫,跌倒在阿珩脚下,缩成一团,肩头的伤痕越发清晰。

阿珩哆嗦嗦嗦地伸出手,搭在了夷彭的肩上,把灵力送入他体内,缓解着夷彭的痛苦。夷彭撕扯推打着她,“你滚开!”她却没有避让,任由夷彭推打着她,衣袖被夷彭扯裂,露出了胳膊。她的胳膊上也有一道伤痕,和夷彭肩上的伤痕很像,像是半个爪子。

夷彭的手从她胳膊上打过,突然就慢了一慢。

阿珩的灵力起了作用,疼痛渐渐消失。离去的疼痛似乎把他心里的一切悲伤恨怨都抽空了。他的心似乎变成了一汪潭水,清澄干净,日光投射进来,能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清晰地看到潭底,有一个不知忧愁的少年。

父王规定他和阿珩一块儿读书,为他们选定了同一个师傅,母亲却禁止他和阿珩说话。每日清晨,阿珩都会躲在墙角等他,和他手拉着手一起去上课。

夏日的午后,他们一起从高高的桥上往水里跳,比谁溅起的水花更大。冬日的雪地里,他们一起趴在雪上,用箩筐捕雀鸟。他会把最喜欢的鹦鹉送给阿珩,阿珩会为他绣荷包,打最美丽的荷包穗子。

野草丛生的荒凉山坡是他们的秘密乐园,你追我赶,一起捉蝴蝶,一起捕蟋蟀,一起挖蚯蚓,她叫他“九哥,慢点”,他叫她“阿珩,快点”。

也许因为母亲、哥哥们禁止他们一起玩,他们俩都很叛逆,就越发往一块儿凑。明明很要好,可只要在家族的聚会上,就会装作谁都不认识谁,等到背人处,却会相视而笑,彼此偷偷做鬼脸,窃喜于父母兄长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

一起吃饭时,因为排行,两人挨着坐,不敢说话,可桌子下面,却是你碰一下我,我再轻轻踢一下你,一起抿着嘴角偷偷笑。

听说象罔叔叔捉了个很厉害的妖怪,他们一起逃课去看大妖怪,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就有无数阴谋诡计,竟然把所有的侍卫都诓骗走了。他们跑进去,无意中破坏了禁制,凶暴的妖怪被放出来。他们吓得狂跑,阿珩穿着裙子跑得不利索,被妖怪一爪拍下,就把胳膊拍断了。他回身去看阿珩,阿珩半边身子都是血,冲着他大叫:“九哥,快跑,快跑!”

他好害怕,是很想跑,可是他更怕阿珩被妖怪吃了,他跑回去救阿珩,对着妖怪跳,挥着双手,“来啊,来啊,来追我啊!”

妖怪被激怒,扔下阿珩来追他,他跑不过妖怪,被妖怪抓住,一只锋利的爪子贯穿了他的肩膀,另一只锋利的爪子要刺向他的心口。阿珩拖着断胳膊,飞快地跃到妖怪的肩上,用力砸妖怪的眼睛,边砸边哭:“九哥,九哥,你疼不疼?”

他可不想和女孩子一样娇柔软弱,努力对阿珩做鬼脸,故作满不在乎,抽着冷气说:“这妖怪还算厉害。”

阿珩被他的鬼脸逗得破涕而笑。

幸亏象罔叔叔及时出现,把他们俩救了下来,虽然叔叔、哥哥们都为他们求情,可父王十分生气,关了他们的禁闭,还让医师把他们的伤痕都留着,让他们牢牢地记住教训。

那些一起学习,一起嬉戏,一起和父母做对,一起欺骗哥哥的日子……

夷彭握着阿珩的胳膊,神情很恍惚,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了今日这样。

“阿珩。”夷彭轻轻地叫。自从三哥轩辕挥死后,他只肯客气地叫她小妹。

阿珩的泪水潸然而下,“九哥。”自从青阳死后,第一次情真意切地把他看作哥哥。

夷彭微笑着说:“如果可以不长大,该多好,真想回到小时候。”

阿珩的灵力再无法束缚他的灵力,疼痛又开始加剧,夷彭悄悄摘下了阿珩挂在腰间的匕首——那把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扎入了自己的心口,“阿珩,这次的妖怪太厉害,我们都输了。”

“九哥,九哥……”

阿珩惊慌地叫,满面都是泪,夷彭却冲她做了个鬼脸。

鬼脸僵硬在脸上,成为了永恒的告别。

“九哥!”阿珩抱住了夷彭,泣不成声。

山坡上,彩蝶翩飞,有少年少女在风中奔跑跳跃,愉快的笑声随风荡漾。

阿珩,阿珩,快点,快点!

九哥,九哥,慢点,慢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颛顼的坚持下,众人一直守在昌意和昌仆的墓前等候。

阿珩面色煞白,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宗伯看她到了,立即宣布仪式开始。

阿珩手中握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是阿珩和少昊送给昌意和昌仆的结婚礼物,是刺杀了彤鱼氏的匕首,也是昌仆用来自尽的匕首,可今日的鲜血又是为何?

哀乐声中,阿珩用力把匕首插在墓前,“四嫂,你可以安心去陪四哥了,再没有人会伤害颛顼。”

别人都没听懂她的话,黄帝却脸色立变,“珩儿,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把所有事情做了一个了结!”阿珩站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似风一吹就会倒,面容却异样倔犟冷漠。

黄帝心惊肉跳,转身向彤鱼氏墓地的方向奔去。

半晌后,山林深处突然传出了一声短而急促的哀叫。阿珩的身子晃了一晃,好似要摔倒,却硬是咬着舌尖,站住了。

阿珩抱起颛顼,“我们回家,回去看奶奶和妹妹。”

颛顼双手握着匕首,“这个呢?要留给娘吗?”

阿珩说:“你留着吧,用这个保护好自己,让你娘心安。”颛顼抱着匕首,唇角紧紧地抿着,凝视着父亲和母亲的墓,用力点了点头,似在许诺。

阿珩前脚进朝云殿,黄帝后脚提着剑冲了进来。

侍女们根本来不及禀告,黄帝径直闯进厢殿,举剑就要杀阿珩,朱萸想阻拦,却没拦住,玖瑶害怕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和颛顼一左一右用力抱住黄帝的腿,可根本拦不住黄帝的步伐。

阿珩端坐不动,仰头盯着黄帝,坦然无惧。

黄帝高举着剑,手簌簌直抖,挥剑欲砍。

“你要想杀就先来杀了我!”嫘祖苍老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云桑见形势不对,立即去找了嫘祖,此时扶着嫘祖刚匆匆赶到。

黄帝心头一惊,剑势一偏,没有砍中阿珩。他回头盯着嫘祖,怒指着阿珩问:“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她在彤鱼的墓前杀了夷彭,夷彭的鲜血把整个墓茔都染成了血红……”黄帝的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嫘祖冷声斥问:“你查过了吗?怎么可以查都没查就给珩儿定罪?”

黄帝悲笑,讥嘲地问:“需要查吗?”他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吗?”

阿珩面无表情地看着黄帝,淡淡问:“父王觉得呢?也许在千年前,二哥死时,父王能清楚地回答大哥的质问,就不会有今日的一问。”

黄帝的身子骤然一颤,手中的剑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你已经不是我的小女儿珩儿了!”他盯着阿珩,凄伤欲绝地说,“云泽死后,我就怕会有今日。我不顾所有人反对,特意让一个师傅教导你和夷彭,让你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乐、一块儿长大,就是希望不要发生今日的事情。”

他抓起阿珩的胳膊,“看到这个伤痕了吗?还记得夷彭如何救了你吗?我不让医师把疤痕消掉,并不是为了惩戒你们淘气,只是想让你们一辈子都记住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黄帝重重扔下阿珩的胳膊,“这个疤痕你永远消除不掉,你就日日带着你杀死夷彭的记忆活下去吧,活一日,痛苦一日!”黄帝转身就走,离开了朝云殿。

阿珩身子僵硬,不言不动,不管谁和她说话,她都没反应,小夭哭着叫娘,她也好似听不到。

嫘祖让他们都下去,安静地抱住阿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似安抚受惊的孩子。

半晌后,阿珩慢慢恢复了神识,对嫘祖喃喃说:“我杀了九哥。”便再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瘫倒在嫘祖怀里,嘶声痛哭,“我不能让九哥伤害颛顼。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我没有早做,如果我早一点下决断,肯狠心杀了九哥,四哥就不会死,四嫂也不会死。”可她的眼泪却是汹涌不停,全身上下都冰凉彻骨,不停地打寒战。

“娘明白,娘都明白。”嫘祖轻拍着女儿的背,眼泪潸然落下,这原本是她应该来承担的一切,可她当年软弱地逃避了,到今日她的女儿只能站起来承担一切。如果一切能回头,她宁愿戳瞎自己的双眼,也不要看到那个轩辕山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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