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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锦簇花团怎知秋(3)

忆昔当年折凤凰,面子难卸心惶惶。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视囚审公堂。

彭泽晓烟迷宫梦,潇湘夜雨笑断肠。新曲唱与酒肉间,眉毛胡子一样长。

圈外看热闹,圈内心如绞。沈宣听了湘兰所唱曲调,脸上红白相间,甚为壮观。他暗自思忖道:这开头两句,分明是讥讽他当年对马湘兰想入非非的尴尬,接着两句则是抨击他公报私仇的卑鄙,再后两句是揶揄他没有官德,最后两句是怒斥他品行低下。

正当那沈宣暗自郁闷时,那边王稚登带头鼓掌,以示对湘兰的追捧,众人见王才子兴奋异常,也都拍手称赞。更有屠隆即兴作诗一首:

四百八十寺过眼成虚,三万六千场回头是梦。

求公道须排除报复,想太平可得太平。

暂将慧剑斩情丝,起舞闻鸡正此时。

屠隆乃是何人?有明一代风流才子也。他字长卿,一字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浙江鄞县人。万历五年,屠隆高中进士,随后步入仕途,曾任吏部主事、郎中等官职,后因看不惯官场倾轧,愤而弃官回乡。屠隆此人,绝非一般寻常文人,他秉性怪异,喜好云游四方,民间称其博学多才,尤其精通曲艺。他不但写戏编戏,还时常亲自演戏,故而家中自设了戏班,还掏钱聘请名角参演。屠隆之戏曲,一向主张“针线联络,血脉贯通”,因他思维特异,竟编导过整出戏曲无数,广受戏迷欢迎。

因屠隆经常流连风月场所,故而闻听马湘兰芳名,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即便如此,屠隆却为她撰写过多部曲本,两人亦是神交已久,那肝胆相照之情,绝非常人所能理解。屠隆席上作此诗,自然是给沈宣布下了八卦阵。即便沈宣狡猾诡谲,也难逃此天罗地网样的方阵。

四百八十寺,乃是三国时期,曹孟德统帅的四百八十面旌旗,每一面旗帜,席卷三县十二个集镇。兵力每一面,约百人左右。三万六千场,系指周瑜善于训兵用兵,他曾勒令每个将士过五关斩六将,达三万六千场次的苦训。而公道是阵脚,太平便是卦顶。八卦阵的阵脚,加上八卦阵的卦顶,想攻想破,非虚即梦。这正是暗喻道:沈宣这类庸才昏官,永远不会公道,也永远享不了太平。

屠隆越说越玄,从满招损谦受益,引申到《易经》中的八八六十四卦。他说:“官场上的八卦阵,并不为当官者所熟知。如六十四卦便有六十四招,第一招大哉乾元,精奇宏大,如日升中天,第二招元始坤先,如封似闭,犹如地之稳健沉静,然而两招相互转换时,又依阴阳之意而守中有攻……”

屠隆环顾众人,见众人毫无声息反应,便觉自己讲得过于深沉枯燥,于是化繁为简,对沈宣侃侃而谈:“沈大人见多识广,许是听说过噬嗑严刑否?”沈宣似笑非笑点点头。

屠隆明知是对牛弹琴,但依然十分认真地说:“此处所讲的严刑,并非大人公堂上的那些个逼供手段,而是一种剑术而已。通俗点说,即是右手舞剑,左臂合围,如上下颚咬合,恰似将敌人含在口中,可以任意咬嚼一般,其余之招恕不赘述,皆依卦辞而动。”

马湘兰见沈宣呆住了,便更加奉承起屠隆,笑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既然沈大人走不出这八卦阵,我也不计前嫌后冤,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沈宣受此奚落,自比那钝刀割肉还要难受,所以只是鸡啄米似的直点头:“我服了。”

赵今燕岂肯轻易饶了这个御史,她趁机添油加醋说:“御史大人若能服了我等草民,这个大转弯,还多亏了湘兰妹妹。”王稚登也在一旁大笑:“还是湘兰的小曲唱得好,正如刚才所讲,此曲只应天上有。”

沈宣受了马湘兰的冷嘲热讽,表面看不论红绿香臭一概接纳,实则他视马湘兰为眼中钉、肉中刺。回到府中之后,他在记事本上写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若要报仇,自然机会多多,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而此贼心一朝生起,便是将万千罪恶沉湎于身,腐蚀魂魄,洞穿良知,以区区小怒为缘由,以道德贬损为代价,引来一世骂名,其罪孽虽难称深重,却是让旁人唾弃万分。然而湘兰平日行善,自有吉人之命,待到灾祸叩门,亦有逢凶化吉之道。

横祸摧花

虽有常言道之:“恶蝇逐臭。”然而世间登徒子,并非全然喜好艳俗之女,对那刚直性烈、才气逼人的女子,亦是垂涎欲得,一拥而上。纵观此种怪相,许是因艳俗之女,匮乏可人之处,贪婪下贱,令人嫌恶。故而,马湘兰在赢取正人仰慕之时,亦有那邪辈窥视惦记,常引来无妄之灾。但正因如此,湘兰之魅,越发闪烁光华,教后世多少情种,追溯不舍,念念不忘。

一日,定居凤阳的福王朱由崧,在金陵明孝陵帝旁的马标行宫宴请御史沈宣。

朱由崧年方十八,年纪不大,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与沈宣算是臭味相投,是一对忘年交。那时,朱由崧好狩猎,沈宣便到兴化县开辟了几十亩的荒草地,养了不少野鹿、野兔和山鹰;朱由崧好游泳,沈宣为了讨好他,便在六合开发了三十亩地的“太阳滩”,既有海水浴,又有江水浴。朱由崧贪色成性,沈宣便竭尽全力挑选了几批芳龄处女,供福王享乐淫乱。或许是女人玩得太多,对一般艳丽女子没了兴趣,于是对沈宣恬不知耻地说:“小王想换换口味,寻个野性的辣妹,如同狩猎一般,家禽家畜再好,也没有打野过瘾。”

沈宣随即与朱由菘一拍即合,然后便提到了马湘兰,意欲借福王之手报此私仇。福王听了沈宣的介绍,自然春心荡漾,让沈宣将其绑架到福王府。朱由菘为了尝到这个野味,甚至准备了蒙汗药和春药等淫邪之物。原来这福王认为,凡是想要得到的女人必须要弄到手。他对沈宣说:“再野性的小囡,到了我这情场老手的床上,也会乖乖听话,软绵绵地供我享用。”

翌日傍晚,福王派了两顶坐轿,并让两名外侍打着福王府的红灯笼来到羡兰楼。此时,马湘兰正在弹琴度曲。贴身丫鬟蕙儿,见外面来了不速之客,便急匆匆跑到楼上,向马湘兰报告。湘兰一听来了王孙之辈,对这类人等自然十分厌恶,故意对福王府的当差的说了声:稍等。随后,她稳坐紫檀木凳,低垂眼眉,吟唱起一曲《竹香子》来:

宝篆香沉,锦瑟尘侵。日长时懒把金针,裙腰暗减,眉黛长犟。看梅花过,梨花谢,柳花新。春寒院落,灯光黄昏。悄无言,独自销魂。空弹粉泪,难托清尘。但楼前望,心中想,梦中寻。

马湘兰唱罢,咚的一声弹断弦瑟。接着,湘兰莞尔一笑,风马牛不相及地对当差的长吁一口气,旁若无人地说:“这艘破舟,飘然而至,与芳船相擦而过。这是莺啼翠柳,鹃鸣巫峡。”

当差的自然不知所措,只是莫名其妙地点头,随后例行公事,双手奉上请柬对马湘兰说:“马小姐,今遵大明皇朝福王殿下之旨,特来召请侍宴。”

马湘兰摇摇头说:“方才我唱曲度谱被你惊乱了情绪,再是侍宴,恐怕也吃不下酒肴了。”当差一听,立即傲气地说:“马小姐,这东道主绝非常人,是福王殿下!”话音中夹杂不可一世之气,语调中蕴藏轻狂无礼之意。湘兰听罢,更是气腾胸中,她用鼻子“嗤”了一声,不卑不亢地说:“不管是福王还是恒王,不都是我眼中的掮客吗?只是那福王未上过门,不知彼此的底细罢了。”

当差不明就里,忙问马湘兰这是何意。马湘兰怒气淋淋,双眼一溜道:“这话还不明白?福王有权有势,他召我侍宴,我这娼门小女,可无此福分享受。我若登门,也有损于他的名声,岂有皇亲国戚召妓入门的先例?倘若皇上得知,岂不是要怪罪于福王么?”

当差回到福王府,将马湘兰不肯前来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朱由菘听完奏报,顿时火冒三丈,愤愤地骂道:“一个微身卑贱的娼妓,居然拒绝堂堂王子的应召,这还了得!”福王谋士更是为虎作伥,在一旁出谋划策:“此女甚为嚣张,应当砍下头出气才可。既然她不来,便只有动手了。”

因这绑架之事,绝非皇族所为,于是福王谋士招来马标一带的流氓头子戴天,有他出面亲自将马湘兰绑来。此种丧心病狂之举,教人瞠目结舌,想大明王朝有此皇孙龙种,来日光景,便可知一二。

当夜,戴天带着一帮身强力壮的家伙,径直冲进了孔雀庵。随后一声令下,几个歹人便将马湘兰捆住了手脚,马慕薇闻声出来,质问道:“你们胆子不小,竟敢绑架我家女儿?”

戴天一阵狞笑,随后命人将马慕薇捆了个结实推到里屋锁起来。戴天转身对马湘兰说:“姑娘,先难为你,到了好去处,自有主子接待。”马湘兰怎肯屈从这些恶人,自然拼命反抗起来。

这时,戴天眉毛一横,冲将上来,叉开两腿,夹住湘兰下身,嘻嘻坏笑道:“丫头胚子,你就是再有力气,也抵不过大爷的两条腿。”马湘兰朝其啐了口痰,骂道:“土匪,强盗,皆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尔等小人不会有好下场。”戴天将脸上的痰一抹,用手托起马湘兰的下巴,猥亵地笑道:“好大的口气,还不知道今夜谁毙谁呢。识时务者为俊杰!”马湘兰气怒交加,趁戴天不注意,一伸嘴咬住了他的指头,戴天疼痛难忍,大叫起来。几个打手围过来,打了湘兰几个耳光,这才令其松口。戴天捂着血指,怒火冲天,歇斯底里大喊:“捆紧,让这小蹄子知道我的厉害。”

此时,马湘兰被几个大汉抱着、推着、搡着,押上了轿。抬轿的打着赤脚,跑得飞快。马湘兰则在轿里动弹不得,只好大哭大喊大叫。轿子刚过秦淮河,才进板鸭街,迎面便来了一对大红灯笼,几个护兵拥着一乘官轿,轿前竖着“东宫侍讲”的一品官牌。

湘兰原本无可奈何,见到此轿之后,不由得惊喜万分。她暗自惊叹:老天怜惜湘兰,救星从天而降。于是,她使出吃奶力气大叫:“王大人救我!”

却说王稚登,此时正从朝天宫考场阅卷处督察回去。在轿內听到马湘兰的呼救声后,他连忙吩咐停轿,随后喝令几个护兵循声奔去救人。那戴天虽是亡命之徒,但在见到东宫侍讲这个官轿衔牌后,也是愣了片刻,踌躇好久。他深知轿内所坐之人,身为一品大官,绝非好惹之辈,即便福王在场也得敬让三分。慑于官威,戴天不敢强力而为,便支支吾吾对护兵说:“抓错了人。”随后将马湘兰推下轿子,扭头摆手,示意党徒四散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救星从天而降;命悬一线之刻,幽幽玉兰得以幸存。这真是:苍天有眼。马湘兰得遇王稚登,孤苦芳魂便寻到归宿。几多感慨,一抔血泪,尽皆在两情相系之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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