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兰自知命运难抗，便安下心，听从马慕薇的安排。往日在父亲身边，湘兰便显出何等聪慧的禀赋，现在经受名师高人的传授，其才华愈发展露而出，无论音律还是诗词，乃至绘画，皆有所成。马慕薇每日观看湘兰学习，心中自然宽慰不少，暗想这银两花得着实划算，等到湘兰长成，此间的投资必会悉数找回，接着便是财源滚滚，来日光灿。湘兰在马慕薇的调教之下，百艺皆通，风韵渐聚，已成孔雀庵一带有名雏妓，只是尚未“出阁”，仅仅沾染名声而已。
一日，湘兰正在屋中练字，忽听门外脚步声起。随后，马慕薇引领一人走入屋中，湘兰知礼，旋即停笔施礼。来人面貌和善，风流潇洒。马慕薇含笑引荐道：“女儿快快来拜，这位是宫中圣上近臣刘大人。”
这位刘大人，是皇帝身边众多侍讲之一。所谓侍讲，便是皇帝的太傅，每日陪伴天子，直接听从圣旨。当时文武百官，都称侍讲为“通天大圣”，意为权力难以估量。刘大人是当时出名的怪才，为皇帝讲学，便是领了个闲散职位，每日优哉游哉，不亦乐乎。当时在位的世宗皇帝，乃是一个不学无术之辈，整日在后宫荒淫无度，沉湎声色犬马，哪有心思读书。故而，刘大人闲来无事，便只好主动教授皇子皇孙们些诗书礼仪。只可惜，这些龙种亦是享受荣华富贵，每日无非吃喝玩乐，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刘大人同样无以施展才华，反而被这些皇子皇孙视作“讨厌虫”，纷纷避之不见。
刘大人实在无聊，便离开京城，来到金陵的羡兰楼內，与众位秦淮佳丽相伴。且说这刘大人天生怪癖，对宫中粉黛毫无兴趣。一次做寿，圣上忽发圣恩，赐给他两名二八小女，充作“寿礼”。两位女子，皆是绝顶上乘宫娥，艳压群芳，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刘大人对二女毫无欣赏之意，只因是圣上所赐，未敢拒绝罢了。在他眼中，二女虽然容貌姣好，却是那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诗词歌赋，样样不通。因毫无宠幸之意，刘大人便疏远二女，来到金陵另寻芳踪。
刘大人与马慕薇早早相识，每次前来羡兰楼，都要长住两三个月。今日来此，正巧遇见湘兰这马慕薇新收的女儿。马慕薇笑称：“我们母女二人，果真前世有缘，皆是姓马，如今刘大人到此，不如收下这个义女，传授一二，可否？”
马湘兰曾闻听刘大人之名，今日乃是头遭相见，观马慕薇兴奋异常，便也乖巧地拜了三拜，算是认了义父。刘大人见状，忙说：“现在认我这义父，不免为时过早，需要过关斩将，方能收下你这义女。”马慕薇有些不解，问何谓“过关斩将”。刘大人笑曰：“直白而言，便是我问，湘兰作答。不必拘束，不必忌讳，若有隐私，大人我自会为她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湘兰听到此处，这才欣慰地长吁一口气。旋即，她亮闪眼眸，低声轻问：“大人可赌咒发誓吗？”刘大人见状，被这天真之气触动，说：“有何不敢？如若掺杂半句假话，甘愿遭受五雷轰顶之灾、五马分尸之难。”马慕薇听罢，噗嗤一声笑出，眼睛一瞥说：“既然刘大人动了真格，湘兰便可信他所言。”
由是此，湘兰人生中的第二轮面试便开始了。只见刘大人捻着胡须，漫不经心地问湘兰，其父亲是做什么的。湘兰刚从那伤心之地逃出，心中尚未摆脱恐惧阴影，她环顾四周一圈，这才战战兢兢地回答：“家父亦是朝廷命官，只是官位不及大人，乃是小小七品县令而已。”
刘大人一听马父亦是做官之人，便兴趣更起，问她：“尔父如今身在何方？可否寻机拜会？”湘兰一听，不由得失声痛哭。马慕薇见状，连连为其擦拭眼泪，怜爱之心顿起，将湘兰抱于怀中。良久，湘兰这才止住哭声，断断续续，描述了凄苦的身世。
刘大人在一旁静听，心中亦是感慨万分。他抿了一口黄山香茶，对马湘兰说：“方才听你自述身世，自是感慨万分。身为书香门第之女，你爱恋兰花，足见修养丰足，品质非凡。然而，人之品味，可以演变成文品，亦可以演变成画品。我也是爱兰之人，然正是因为爱兰，故而亦是爱竹、爱梅，因为梅兰竹乃是岁寒三友，你仔细思忖几番，是否有此道理？”
说到此处，马慕薇插嘴道：“湘兰擅长作画，尤其是那兰竹，惟妙惟肖，教人看过难忘。”
马湘兰旋即接过话茬，说：“王羲之的兰亭序，其中便有茂林修竹之词。可见兰竹二物，同为花中精品，历风雨而不衰。”刘大人拍手笑道：“妙哉！妙哉！纵览古今画师，如赵孟頫、文征明等人，皆是画那岁寒三友的高人。”二人虽年纪相差甚远，却有这天生的缘分，好似一对忘年之交，令马慕薇插不上嘴。终于，她咯咯笑着说：“刘大人考问湘兰，待我也出一题，看这女娃才智究竟如何？”说完，马慕薇从花筒中抽出一卷画。刘大人一看，才知这是梅兰竹之画，只是尚未题诗，略显空白，随即说：“此画技艺了得，然而毫无半点字句，却是煞了风景。”马慕薇未曾作答，而是转脸问湘兰：“既然画中无诗，你可否题写几句？”
马湘兰接过画幅，展开一瞧，顿时目瞪口呆。只见画中，梅花傲立于寒色之中，红花闪耀，绿叶飘逸，好一派傲雪寒霜的气度。而那兰花幽幽淡淡，清秀高洁，馨香之中不失娇媚之色，大方却又不艳俗，周身透出孤芳自赏的个性。那竹子却在风雪中狂舞乱动，潇洒奔放，拼搏勇敢之气跃然纸上。
马湘兰观察再三，终于品出其中滋味：“三友”的远和近，高和低，强和弱。于是连声称赞：“高！妙！好！”由此，灵感像那喷涌的泉水，从脑海中滚滚而出。她情绪激动，略微沉吟之余，写下四句诗歌：
空谷幽兰独自香，任凭蝶妒与蜂狂。
兰心似水全无俗，信是人间第一芳。
诗歌字体工整，运笔有力中不失娟秀之美，让刘大人看过之后，难以相信这是出自一位女童之手，于是心中暗想：此女若是稍加调教，必定名噪秦淮两岸，日后将备受万人敬仰。刘大人对马湘兰说：“小女记好，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必定会有出人头地的时日。”言罢，他又转身对马慕薇说：“如你羡兰楼这等行院人家，定要培养优秀之女，方能抬高身价。女人虽有姿色，然而仅是供人肉欲之欢，未免太过低下。唯有色艺双全，才能夺得花中魁首！”
刘大人所言极是，俗话曾说：培养一名优秀的名妓，比培养状元还要难上三分。马慕薇亦是聪敏之人，明白刘大人所说之理。于是暗下决心，誓将马湘兰培育成才。刘大人见母女二人情投意合，便劝其按照青楼规矩，行结拜之礼，遂成母女关系。
马慕薇正襟危坐，双腿并拢，对湘兰许下家训。马湘兰跪在面前，聆听教诲。二人如同训诫佛门弟子一般，其状甚为严谨。马慕薇对湘兰说：“方才刘大人一番点评，实在有过誉之嫌，然而内中良苦用心，却不可忘记。妈妈今日教导，你务必要好好钻研，有所追求，万不能一时冲动，抑或是心血来潮，自当有耐心、细心、恒心、真心和爱心。有这五心在上，来日繁花似锦的时光，便真个属于你了。”说完，马慕薇又对马湘兰细细讲来，说青楼之地不可小觑，虽同为卖艺之女，仍有那上中下三个档次，只要修炼自我，提升气质，自有那成为金陵头牌的辉煌之日。
湘兰虽知风月无情，风尘不久，然这琴棋书画的技艺，却是她苦苦追求的。今番马慕薇训诫她，心中自然翻涌波澜。徘徊羡兰楼外，湘兰暗暗下定决心：即便来日老死此地，亦要学个九艺加身，不教旁人小看，如若父亲在天有灵，想必也能宽慰一二罢。
凡女仙桃
幽香之兰，扎根金陵沃土，吸吮百年芳泽，渐成夺人眼目之物。马湘兰在这羡兰楼里，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各位师父准时到场，各展其才，令湘兰大开眼界。虽然身边之人皆是青楼女子和来往客人，但这优雅的环境，终让她定下心来，深陷种种技艺之中。
音律，让马湘兰嗓若天籁，开口银铃般清脆，闻者无不动容；诗词，让马湘兰胸怀广远，提笔名士般挥洒，见者无不击掌；绘画，让马湘兰灵气勃发，泼墨大师般豪迈，看者无不拍案叫绝。马湘兰精通多门技艺，内中心法自是卓然物外，周身气质亦是不可抵挡。虽年幼尚不能接客，但其名号却已悄然传出，众人议论纷纷：此女长成之日，必是羡兰楼门槛踏破之时！
许是才学非同一般之物，一要有天生所赐的禀赋，二要有后天不懈的努力，古往今来，两者皆能做到的实在是少数，娇弱女子中更为少见。于是，天资非凡的马湘兰顿成凤毛麟角，羡兰楼内外，无不惊异此女的才艺。
马慕薇是通情达理之人，她见马湘兰进步飞快，灵性逼人，对其关爱亦是超出他人。但凡不忙之日，她便带着湘兰游逛金陵名景，所予穿用，皆是上等货色，生怕湘兰心怀不满。每逢同行登门闲聊时，马慕薇都禁不住自夸其慧眼识珠，得了个举世无双的绝技美人。
马慕薇之得意，并非是马湘兰的快意。琴声飘歌九霄，却不能唱尽内心哀怨；诗词朗朗成章，却不能了断悲苦回忆；绘画斑斓善色，却不能抹掉胸中抑郁。当马湘兰彳亍孑孑，漫步在金陵繁华而又寂寥的长街时，常会忧伤之情四起，叹惋脑中那幸福的童年，其心如刀绞，暗伤隐隐凸起。偶尔，她又似抚琴时悸动了春心，渐起渐落，悲凉之意，攀上鬓角。
花开熏眉伊人笑，翻看古书别旧年。恍若隔世，春去秋来，十六载艰辛，十六年欢笑，尽落塘前一池水，不见那日羊角辫。青楼媚歌舞，达官闻讯来。轻若细柳之身，纵横铜臭之地。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已成伊人命中桃枝，空无果，余香犹在。
回想当年马府时光，上有慈父疼爱，下有家仆照料，自己如公主般备受呵护，然而那日光景，随着琴瑟齐鸣而悠悠淡开，只剩一盏孤灯和一帏殇梦。
生长在青楼，让马湘兰少了结交知己的机会，每日虽人来人往，却无人能倾注耐心，聆听她的悲伤。只有那些纨绔子弟，听闻她的名号特来戏弄。每到此时，湘兰那桀骜的个性自被激发而起，常常一通呵斥，几个顽劣之辈就淫笑着逃出门外。
随着时光的积累，马慕薇也已深知湘兰疾恶如仇，性情豪爽，顺着听话，逆着无情，只以好言柔语才能说动。更为特别之处是，湘兰对钱财并不看重，重金之下，亦是难买芳心一颤。故此，马慕薇下了决心，让湘兰只卖艺不卖身，如此斟酌，此女便不会与她抗拒。
明代娼妓文化，并非后世那种赤裸裸的钱肉交换。凡是来青楼寻欢者，未必只是为春宵一刻，更多人乃是为悦情颐心，尤其是那才华别致的女子，点燃熏香，摆上浊酒，静听琴音，慢赏画色，清谈诗词，其中愉乐别有一番滋味。因此，文人雅客对风尘女子的容貌，绝非是率先看重，更多的挑剔其是否知书达理，能歌善舞。马慕薇算定了湘兰命理，最终以这条路数尽心培养。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间，马湘兰来到羡兰楼已有七八载。此时，她已脱了那花蕾之气，远了那待放之时，见惯风月交际，看遍戏子无情。不是那倚门而立的轻亵，而是那对琴独奏的庄雅。举手投足之下，涌动的是一汪清波微澜，楚楚动人。
这一年，马慕薇为马湘兰筹办了十六岁的生日，遍邀熟客，请尽同行，虽座上客中无达官显贵，然而饱读诗书者有之，才气逼人者亦有之。席间，马慕薇笑声款款，举杯自荐道：“当年一双慧眼，如今一位佳人。湘兰入住羡兰楼，招宾引客，来往众人无不赞叹惊诧。今番特意为湘兰而设宴，万望众位赏识此女才气。”说罢，马慕薇扬起粉颈，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一旁众位姐妹，也纷纷端起酒杯，对着湘兰，笑脸庆贺道：“妹妹今日大喜，我等皆是为你高兴。既然妈妈如此厚待你，日后万不可忘却栽培之恩。”说完，众女子一同扬起粉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马慕薇见此，自是生出满足之感。
湘兰见状，知自己如今是羡兰楼的头牌娇娘，亦是妈妈眼中的当红角色，故而得此殊荣，只是她却毫无满足之感。看着竞相敬酒的芸芸宾客，湘兰有些坐立不安，心想：此生此世，莫非老死此处，不再别有归宿了吗？想到此处，湘兰旋即无语，只得还以简陋之礼，她默默站起身来，走到马慕薇面前，将这七八载的相伴岁月，一一回忆出来，其中有衣食住行的恩泽，有琴棋书画的教养，有世间百态的熏染，亦有那儿女情长的指教……说到每一处，湘兰便自饮一杯，以示感恩戴德。饮到高潮之处，湘兰竟热泪夺眶而出，令在座各位助泣而视。
马慕薇见女儿感慨别样，忙走来为其擦拭眼泪。湘兰默默承受，心中凄苦却如骨鲠在喉，难以倾吐为快。扫视众位姐妹，一览那欢场悲歌笑语，湘兰不觉惆怅至深。良久，她一头扑进马慕薇的怀抱，嘤嘤哭泣起来。
马湘兰深知，这十六岁的年景，不是寻常草屋中的待嫁女，也不是高墙深宅內的贵千金。一抔隐形泪，一缕无奈香，将那剔透洁净之心，紧紧包裹，死死附着，再无旧日孩童时的朗朗欢笑。然而，十六岁的湘兰，虽谈不上倾城倾国，却也芳名流溢，成为金陵风尘圈中鼎鼎有名“腕儿”。无论文人雅客，抑或贵胄王孙，皆慕其名号争相奔来，为得闺中一叙。凡此种种，湘兰嘴角挂笑，心中却挂霜。倚窗而立，远望去，尽是登徒子绰绰。湘兰虽知其美名远扬，但那挥之不去的孤寂，那久久不散的惆怅，怎能一个痛字了得？然而，湘兰之才，却端的引来众人，能拒否？
马慕薇轻拍湘兰玉背，语重心长地对其诉说道：“女儿落到此地，妈妈自然心知肚明，然而世事艰辛，不依仗个身家背景，便只能靠着浑身才智。如今女儿已成秦淮佳丽，自有那备受万人推崇的殊荣，所以不必再涕泣而言了。”
马慕薇一席话，让湘兰多少止住了哭声，思虑片刻，她擦干眼泪，为众人吟唱一曲秦淮小调。虽然嗓音不甚清透，内中情愫却氤氲苒苒，教人过耳不忘，只是那蕴含其中的悲天悯人，却只待那有心人，悄然解读。因这十六岁的美妙华年，湘兰踏上了一条充满哀怨离殇的独步之旅，故而时常叹惋：普天之下，谁知我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