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李蔓怡约西语在一家高档会所见面。
会所装修得富丽堂皇,一走进去,便感觉无数RMB在眼前闪烁。穿过一条两边是整面凹凸镜面的走道,服务员推开包厢的门,西语走进去,李蔓怡正坐在桌边看杂志。
看到西语来了,李蔓怡放下杂志,点头微笑。她穿了一件低领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蓬松的围巾,但仍遮不住胸前的汹涌。
西语落座,李蔓怡问,“你喝什么?”
西语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便说,“和你一样吧。”
李蔓怡对服务员说,“再来一杯玫瑰水。”
服务员出去了,不久后便拿来了玫瑰水和一些水果点心。
西语记得上次和李蔓怡见面是三月份,那时她怀孕了大概有两三个月了,算算日子,她应该生完孩子没多久。短期内身材就恢复得和以前一样,令人惊叹。
“还没恭喜你升级做妈妈了。”
“谢谢。”李蔓怡抿嘴,笑得很牵强,脸上看不出初为人母的喜悦。
西语喜欢孩子,又多问了几句,“你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啊?长得像你,还是像孩子爸爸?”
“是儿子。”李蔓怡的声音略有停顿,她喝了一口水,眼神瞬间忧伤起来,“其实,我连孩子一眼都没见过。我希望他长得像我,如果我在街上遇到他,说不定能认出他来。”
“为什么?”西语睁大了眼睛,一头雾水。她一直以为,像李蔓怡这种女人,一定是养尊处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是代孕妈妈。”李蔓怡努力笑了笑,“孩子生下来就被抱走了,我想看一他眼都没来得及。我和孩子的爸爸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他经常乘坐我的航班,每次都会带礼物给我。他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说如果我帮他生个儿子,就给我二百万。以前,我觉得借我的肚子用十个月,二百万,很划算,等孩子生下来我才发现,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如果可以,我宁愿一分钱不要,只要他把孩子给我……”
说到这,李蔓怡眼里噙着泪水。
“我告诉宇庭,我帮人代孕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会后悔的。被他说中了。我现在每天每夜都在后悔。如果我儿子长大后知道,他的生母是为了二百万才把他生下来的,他一定会恨我,鄙视我……”
西语听得差点傻掉了,赶紧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李蔓怡。代孕这种事,她只在报纸上见过。以前她觉得,这些代孕的人,为了钱,道德没有下限。直到刚才目睹李蔓怡的眼泪,才发现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李蔓怡擦擦眼泪,吸了吸鼻子说,“宇庭有没有跟你说过我?”
西语点头,“说过一点。”周宇庭只说过,他跟李蔓怡的婚姻是名义上的,没有实质内容。这一度令西语好奇,多次旁敲侧击,周宇庭也没多说什么。
李蔓怡想到什么,兀自笑了,目光在空中划过半圈,落在西语脸上说,“他跟我说起你的时候,眼神很温柔,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他……所以,我很羡慕你。”
西语很诧异,甚至有一点窘迫。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宇庭在说到她的时候眼神很温柔?不可能吧。和他最后相处的日子,他凌厉而冷竣的目光常常令她害怕,似乎能把她的骨头捏碎,那种感觉她现在依然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她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他从来没我对我认真过……”
“可惜了。”李蔓怡轻叹一口气,“你太不了解他了。”
西语不明白李蔓怡为什么这么说,定定地看着她,等下她说下去。
李蔓怡却没有解释,反问她,“你知道我跟他是假结婚吧?”
“我听他说过,你们的婚姻是契约婚姻……”西语喝了一口水,玫瑰浓郁的芬香在口腔里弥漫,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爱过他吗?”
“当然爱过。遗憾的是,他不爱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所以也不敢奢求。”李蔓怡耸耸肩,有点无奈。
“为什么?”西语急切地问。
李蔓怡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问,“不介意我抽烟吧?”
西语摇头。
她点燃,深吸一口,扬起下巴笑道,“我的故事写下来,可以在《知音》上连载几期了。我是在酒店坐台的时候认识宇庭的。那一年,我才二十岁,在女大读书,我妈妈患上慢性肾衰竭,为了治病,欠了很多钱,最后所有亲戚看到我们都怕了。为了赚钱给我妈治病,我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偷偷去夜总会坐台。刚开始,我只是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不肯出台。后来有一个客人愿意出五千块买我的初夜,我心动了,我当时想,我做过********,就算我以后留着初夜从良了,又有谁会相信呢?不如实际点,多赚点钱。谁知道,我的初夜居然没见红,那个男人以为我欺骗他,不但没给我钱,还打了我一巴掌,好像我占了他的便宜一样。哼哼……从那以后我就豁出去了,只要能赚钱,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后来,我坐台的事,被我妈知道了,她觉得是她拖累了我,所以……”
李蔓怡低下头,强忍着泪,过了一会才说,“我妈妈自杀了。如果我不去坐台,就算没有钱,她也会勇敢地活下去,多活一天是一天。所以我觉得,是我害死她的,是我让她带着遗憾和悔恨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事学校也知道了,女校的管理是很严的,学校直接给了我一份劝退通知书,还把学费也退给了我,让我离开。我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人都指责我,唾弃我。那时候,我真的想死了算了。后来我在夜总会认识的一个姐姐介绍我去了上海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上班第一天就感冒了,别人都是有多暴露穿多暴露,只有我裹得严严实实,还被妈咪骂了几句。我也不抱希望,只希望没人点我,可以早点回去睡觉。我第二次进包厢被客人挑选的时候,我听见有个客人说,就那个衣服穿最多的吧。当时我在开小差,也没意识到他说的就是我,直到妈咪过来拖我,我才反应过来。”
说到这,李蔓怡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个客人,就是周宇庭。我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我坐在他旁边时,心砰砰直跳,比我第一次坐台还要紧张。很难想象吧?一个小姐居然会对一个客人一见钟情?那天晚上,他只是搂着我的肩膀跟别人说话,我知道,他只是做做样子,我在他身上,感觉不到那种……怎么说呢,气息,他身上没有那种气息。我从他和别人的谈话中,知道他是从香港来的,我偷偷拿了一张他的名片。第二天,我找到他们公司在上海的办事处,在门口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了他。我求他带我去香港。我想离开,去一个完全陌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很严肃地拒绝了我,但我不死心,我一直缠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就觉得他一定会带我离开。最后我给他跪下了,我捧着我妈的遗像说,你不带我走,我就只能死了。他被我缠得没办法了,对我说,你想留在香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跟我结婚,你才二十岁,你考虑清楚。我说,我愿意,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他跟我约定,婚后互不干挠,等我拿到新的身份证后就离婚。之后我跟他去了香港,他还出钱供我读书,毕业后我应聘到一家航空公司,提前拿到了身份证。按照协议,我们离婚了。我很感谢他,是他给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李蔓怡说完这些,烟灰缸里已经掐灭了三只烟蒂。她的眼睛在叙说往事中变得迷离,嘴角扬起浅笑的弧度,纤细的手指夹着烟,吞吐云雾间散发着妖艳的女人味。
西语有些疑惑,周宇庭和李蔓怡结婚的这几年,为什么没有假戏真做呢?她这么漂亮,女人味十足,极少有男人会不动心吧?周宇庭又不是和尚,怎么可能坐怀不乱?
西语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转而问,“你怎么不在香港?又到内地来了?”
李蔓怡弹了弹烟灰,说,“现在,不管是香港,内地,国内,国外,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了,以前那些拼命想逃离的东西,现在已经无关痛痒了,以前拼命想得到的东西,现在得到了,也觉得没什么了。”
不知不觉,已经聊了很久了,西语手机响起,她起身去外面接。
电话是李度打来的,问她回不回家吃饭。
西语说,不回了,在外面跟朋友一起吃。
回到包厢,李蔓怡又叫服务员添了一些点心。
“都是我在说,对了,你和宇庭为什么分手了?”李蔓怡问。
西语想了想说,“不合适就分了。”
李蔓怡干笑了两声,语带讥讽地说,“这是我听过最烂的理由了。”过了一会,她又说,“陈西语,你真傻。”
西语愣了,不知自己傻从何来。
“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连我一个********,他都肯出手帮我,如果你多了解他一点,你就不应该轻易放弃他。他现在在香港坐牢,他是不想拖累你,所以才跟你分手。这也是我今天约你来,最想告诉你的。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李蔓怡说完,腾地站起身,离开了包厢。
离开会所的时候,西语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努力扶住墙壁才不至于跌倒。他坐牢了?这是真的吗?她宁愿他过得五光十色,事业蒸蒸日上,身边美女如云,这样她才能头也不回地离开,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他永远看不见的地方。得知他过得落魄,她反而更心酸,悲伤像条河一样在体内汹涌奔走,却找不到突破口。
努力平静一些后,西语在会所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马上给王晓飞打电话。
“你在哪里?”
“我在逛街,怎么了?”
“什么地方?我现在过来。”
“海雅。”
电话中西语的语气不同以往,王晓飞不敢怠慢,赶紧到海雅门口去等候西语。
两人走到商场附近一个花坛坐下,大理石台阶被阳光晒得发烫。花坛里各种颜色的花开得鲜艳夺目,明明已经是秋天了,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着短袖,让人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
西语盯着脚下的一块碎石,迟迟没有说话。原本有一堆疑问拥堵在心里,见了王晓飞,却又开不了口了。她害怕得到答案。
“西语,你怎么了?”王晓飞轻声问。
过了好一会儿,西语才问,“周宇庭坐牢了,是不是真的?”她手心在冒汗,虽然已经做好了迎接答案的准备,心里还是热切地祈祷这不是真的。
“你知道了?”王晓飞心虚地看着西语,给了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回答。
西语还是不死心,追问,“你只是说他离开宁氏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坐牢了?你是不是弄错了?”
王晓飞慌张地解释,“我不是怕你伤心吗?毕竟,你们……不是有过那种关系吗?而且,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他就算坐了牢,以后出来了也能锦衣玉食。”
听王晓飞这么说,西语不得不信了。明明那个人已经与她无关了,可是现在,她的整颗心都系在了他身上。她的头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怏了下去,有气无力地问,“他为什么会坐牢?”
“我也不清楚,我问过杨靖,他不肯说……”王晓飞支支吾吾,停了一会又说,“西语,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西语心一沉,很怕又听到什么不好的事。
“其实,帮你朋友打官司的沈律师,还有你现在的工作,都是杨靖介绍的,是杨靖找到我,我只是做了顺水人情。”
“杨靖?”西语抬起头来,迅速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人。
“杨靖是周总的助理,这些事肯定是周总让他做的。其实,周总对你真的挺好的,他都自顾不暇了,还想尽办法照顾你…”王晓飞说着眼眶发红了。“西语,我真羡慕你。我想,周总那时候开除你,可能也是为了保护你。你跟他是那种关系,他垮了,你在公司也没有立足之地了,还不如给你一笔赔偿金,让你过得好一点……你说是不是?那时候我们觉得他无情无义,现在回想,好像是我们错怪他了……”
西语的大脑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当时周宇庭同意分手,不是因为不爱她,不在乎她,而是另有隐情吗?旁人都感觉到了,为什么她这个当事人一无所知?
她记得杨靖给过她一个电话号码,他说过,如果她想多了解周宇庭,随时打给他。那个号码她存在了手机里,只是从来没有拨打过。
如果说李蔓怡是第一张牌,王晓飞是第二张牌,那杨靖就是第三张牌。每一张牌翻开,下面掩盖的事实就会呈现。可是现在,西语却没有勇气翻开第三张牌。
知道真相又怎么样?她现在已经有了李度。她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又被搅得天翻地覆。
告别王晓飞后,西语独自在街上游荡。经过一个儿童乐园,周末里面有不少小朋友,稚嫩而欢快的童声穿过围栏,传到西语耳中。西语远远地看着孩子们玩蹦蹦床,一张张天真的笑脸,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牵引着她的心,向着久远而模糊的童年飞去。
西语打娘胎里身体就不好,她娘每天喝保胎药,好不容易才捱到平安生下她。也许正因为十月怀胎的艰苦,父母对她格外疼惜,她在许多人的关爱下,顺风顺水地长大了。她人生遭遇最大的打击,也许就是和周宇庭分手,全身心投入去爱一个人,结果却狼狈惨败。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长大,承欢在父母膝下。
孩子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年幼,对这个世界的危险一无所知。也许,有时候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幸福。
西语决定,不去翻第三张牌。
直到小孩子们一个个陆续被家长带走,西语才发现,天色已渐傍晚了。太阳落到一座写字楼的腰间,将大楼的玻璃映得金碧辉煌。
西语踏着余晖回到公寓,李度正单膝跪在地上,奋力对抗地板上的一块污渍。
“回来了。”李度抬头朝西语咧嘴笑了一下。
西语点点头,弯腰换拖鞋。
“逛了一天,累了吧?我煲了雪耳木瓜汤,时间刚刚好,可以喝了。”李度起身,朝厨房走去。
地板上那一块装修时留下来的顽固污渍,已经被他清除了。
他连对待一块污渍都极其认真,更何况对待一段感情?西语一遍遍告诫自己,他是你正在进行时的男朋友,如果你伤害他,全世界姐弟恋的恋人们都不会放过你,他们一人拿一根牙签,就能把你戳成刺猬。至于那个周什么宇什么庭什么,已经与你无关了,忘记他,你会过得更好。
李度用隔热不锈钢碗盛了汤,端给西语,“多喝几碗,美容又丰胸。”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够美吗?不够胸吗?”西语放下碗,抖了抖胸部。
“不是,我是希望你更美一点,更胸一点。”李度挺胸,也抖了几下。
西语笑着推开他。脸上在笑,心里却一片荒凉。她现在很需要一些东西来稳固自己的随时可能摇摆的心。
“李度。”
“嗯。”
西语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会一直这样对我好吗?我比你大,比你老得快,等我的脸变成黄土高坡的时候,你还会给我煲雪耳木瓜汤吗?”
李度伸手抚摸她的脸,真诚地说,“我会。人都会变老,等你变成黄土高坡的时候,我也成了地中海,咱们谁也别嫌弃谁。你放心,从我爷爷的爷爷,一直到我爸,都是模范丈夫,疼老婆是我们家族的优良传统,所以,你绝对可以信任我,因为我身上有老李家的基因。”
西语双手环住李度的腰说,“我相信。”
李度把西语突然表现出的亲昵看成了感情的升温,内心激动不已,拍拍西语的头说,“快喝汤,再不喝都凉了。”
西语在心底轻轻说,李度,如果我有一天要离开你,你一定要牢牢抓住我,把我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