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我就望见大礼堂门前没什么人,很冷清。耀眼的阳光直直钉在惨白的水泥地上,红色大门半开着,圆屋顶上几只不知疲倦的小鸟忽上忽下。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我还是悄悄溜近了大礼堂。从半开的门里传来悠扬的不知是风琴还是什么的曲子,一顿一顿的,很好听。我走到门边,趴在门后,从门后伸出半个脑袋往里瞄。外边的阳光太刺眼了,开始往礼堂里面看的时候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忽然从明亮的地方去看光线不强的地方。
礼堂的舞台中央站了两排女孩,都扎着小辫子,穿着白色裙子。一个女老师在舞台的一角拉着一个手风琴,闭着眼,很陶醉。女孩们就在琴声里一会儿啊一声,一会儿又啊一声。我为什么认为那个拉琴的女的是老师呢?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的音乐老师就是女的,而且也会拉手风琴。全天下的音乐老师都应该是会拉手风琴的漂亮阿姨。
唱完一曲后,女老师停了下来,满面笑容对舞台上的女孩们说,大家唱得很好,下面我们请一个同学出来独唱,一个弹钢琴,然后大家在后面伴唱,好不好?女孩们就齐声拉长了声调说,好——!女老师坐在那儿用手点了一个女孩说,肖小惠,你来领唱吧。然后一个女孩就走到了两排女孩的前边。女老师再一点,叶子,你钢琴伴奏。然后我就看到妞儿扬着头走出队列,走到舞台另一角的钢琴前坐下。女老师说,好,下面我们唱《送别》,准备好了吗?女孩们又拉长了声调一起说,好——了!然后女老师点了一下头,示意妞儿开始弹琴。
我承认我从小就没什么艺术细胞,不会唱歌,连调子都对不上,更没认真听过谁谈什么钢琴。可当妞儿手指一触琴键的时候,我就愣住了:原来钢琴的声音这么优美!我就趴在门后,像一个突然被吓傻的小偷一样,一动不动望着屋里,听着妞儿的琴声,听着女孩们唱着“长亭外,古道边”。
礼堂里挂着猩红色的大窗帘,窗子很大,玻璃很厚,红色的窗框仿佛从地下一直插到屋顶。有些窗子是关着的,而靠近舞台的那些窗子是开着的,我可以看到窗外的阳光斜斜地透进来,洒在舞台的木地板上,洒在黑色的钢琴上,还洒在妞儿扎得很好看的小辫上。奇怪的是,那么远我居然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指,那些手指如同一个个穿着白裙子的跳跃的精灵,它们在钢琴键上欢快地舞蹈。
不知不觉,我就顺着门滑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地上蚂蚁乱爬,可我全忘记了这些到处寻找战场的蚂蚁,就算它们把我的脚当成了长征的雪山,我还是一动不动,脸贴在门上,只露出眼睛和半个鼻子朝礼堂里面望去。
当钢琴最后“当”地一声宣告一曲终了的时候,我震了一下,就像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女老师说,大家唱得很好!肖小惠和叶子很棒,现在归队吧,老师接下来要考你们了。那个领唱的女生和妞儿就噔噔地跑回了队伍里。接下来我就不知道女老师在问什么问题了,其间还夹杂几个啊啊啊之类的。我觉得有点困,这样刺眼但是温暖的阳光罩在我身上,就像一床温暖的棉被,于是靠着门板,听着大礼堂里面时高时低的啊声,我进入了梦乡。
真是一个甜蜜而悠长的梦,我淌着口水在梦里不知绕了多少圈,仿佛走遍了所有想去的地方,花果山水帘洞外太空辽阔的草原枪林弹雨的战场。醒来的时候时间似乎停滞了,太阳还是挂在头顶,甚至都没移动哪怕一厘米,屋顶上的鸟儿还是在无聊地飞来飞去。只是,礼堂里突然安静了,没有一丝声响。
我站起来,抖了抖爬在我身上激战正酣的蚂蚁们,又悄悄瞄进了礼堂。里面空无一人,钢琴还在,手风琴斜倚在舞台边,舞台下一排排空荡荡的椅子,舞台上什么人也没有。我揉了揉眼睛,难道自己做梦了?还是现在依旧在梦里?我赶紧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下我确定自己已经醒了,可是无法确定刚才看见的那些唱歌弹琴的人是不是我梦里的情景。
我从门后逐渐露出了整个脑袋,接着是肩膀,然后是整个上半身。我像只刚出洞的老鼠一样转着脑袋四处瞅了一圈,什么人也没有,于是我整个身子就进了门里。
大礼堂空荡荡的。即使我很小心地走路却还是能听到悠远的回声。我轻轻地走近舞台。舞台很高,比我整个人都高,我踮着脚都看不到上面。于是又贴着舞台走到一侧的墙边,找到一个上舞台的阶梯,然后我就顺着阶梯走上了从没踏上过的舞台。舞台铺着暗红色的木地板,地板光滑,被擦得光亮,简直能当镜子使。我像溜冰一样用鞋子蹭着光滑的地板滑向舞台中央,然后神气地站在那儿,仿佛下面坐了成百上千的观众。不,我并不想当个演员,此刻我应该是个将军才对,下面坐满的应该是我的部下,然后我骄傲地一挥手,同志们!这次的战斗中,大家很勇敢,我们打败了嚣张的侵略者,狠狠地惩罚了不自量力的越南猴子!然后底下是雷鸣一般的掌声,我再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说,当然,革命的万里长征才迈开第一步,西方,美帝苏修还在企图侵略我国,但是,相信在我们无坚不摧的解放军铁拳下,他们企图必将遭到可耻的失败!
当将军果然很爽。我下定了决心,以后就要当将军,现在要做的是先参军进部队。但是当什么兵好呢?骑兵很威风,可以骑马,但是不行,现在哪还有人骑马打仗;开飞机?不行,掉下来就惨了;海军?我没见过海,大塘都已经很大了,海肯定比大塘还大,那不得迷路嘛。想了一会儿,然后一拍脑袋,我怎么这么笨啊!肯定是当坦克兵啊,开坦克多威风,哪个敌人不顺眼就调转炮口轰他一炮,甚至都不用浪费炮弹,直接开着坦克轧上去就得了。对!就是坦克兵。
老师!有个人在台上!突然一声清脆的叫声打碎了我的将军梦。我很不高兴地寻找声音来源,真想直接用坦克轧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了观众席的尽头涌进了一群人,都穿着裙子扎着小辫,后面还有一个大人。其中一个女孩举着手像行纳粹礼一样指着我,回头对后面的大人说有人在台上。一群人就那么冲向了我,那个举着纳粹礼的女孩此刻就像一个可耻的敌人,正指挥着她的乌合之众进攻我们伟大的解放军。我忍不住鼻孔里哼了一声,喊了一声冲啊就从舞台上冲了下来。
别动啦!那是我弟弟!另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于是两军对垒的情形就像收到了和平使者的橄榄枝一样停了下来。妞儿从人群中走向我,大声问,晶晶!你怎么跑出来了?回家去吧。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我傻傻的样子肯定很好笑,女孩们有几个人就捂嘴笑了。女老师走了过来,蹲下来问我,你是叶子的弟弟?回家去吧,我们在排练节目呢,这儿不是你玩的地方。我摇了摇头。女老师微笑着问,怎么?不想回家?想在这儿陪姐姐?其实她不知道我摇头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我不想回家,而是表示妞儿不是我姐姐。
妞儿走了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好啦,晶晶回去吧。我赌气地撅着嘴一声不吭看着她,任她怎么拽都不动一步。妞儿就停了下来,怎么了?再不回去会被爸爸知道的哦。我翻了一个白眼,挣脱了她的手,但还是没动也没回答她。女老师就过来摸了摸妞儿的脑袋说,好吧,弟弟不愿回去就不回去吧。然后对我说,那你就在台下看我们,不要出声,做得到吗?我抿着嘴点了点头。
女老师把我抱到观众席最前面的中间位子那儿对我说,好了,好好坐着不要乱跑。妞儿也过来对我说,晶晶听话啊,我保证不说你偷偷跑出门的。然后临上台前还给我做了一个鬼脸。
女孩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从阶梯上了舞台,然后在舞台上重新排好两列,在女老师的指挥下,他们又开始张着嘴啊啊啊地唱。我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觉得这种一个人占了所有观众席的感觉很奇怪,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感觉,还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就像这个世界突然空掉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看一台大大的电视机,电视里放着很热闹的歌舞,而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曾经以为如果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不见了我也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坐在这儿,我有点害怕了,冷风在身边嗖嗖地吹,然后我就深切地想我的伙伴们了。
不知她们唱了多久,我就像个木雕一样一动不动在舞台上仰着头看了半天。最后妞儿下来拉我手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她们已经排练完了。
走吧,回家啦。妞儿对我说。我很顺从地被她拉了起来,然后我俩就互相牵着,甩着手出了礼堂。
这下时间终于没有停滞,原先耀眼的太阳成了血红色沉进树梢了。妞儿蹦蹦跳跳走着,嘴里哼着歌,我被她牵着,像是一根被拖动的木头。这一天我感觉就在睡觉,梦见了一个大礼堂,梦见了大礼堂里排队唱歌的女孩,在透过窗子的阳光里弹钢琴的女孩,然后我醒来了,什么都不见了,那些女孩,那些歌手仿佛就没存在过。
是的,我一定是做了个梦,梦里都是阳光,都是扎着小辫的可爱的女孩们,我在梦里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因为梦里只有我一个,我的伙伴们都没有和我一起共享这个梦。
到了楼下,妞儿突然停了下来严肃地对我说,你怎么出来的?我神秘地一笑,不告诉你。我俩经过管楼老爷爷面前的时候,他正拿着蒲扇在傍晚的夕阳里赶那些在他面前飞来飞去的小飞虫,看到我,他愣了一下,接着就大声喊,诶?你怎么出来了?你到哪儿去了?我骄傲地一笑,不回答他,拉着妞儿的手就跑。老爷爷在后面大喊,等下我要跟你爸说!
你爱说就说吧,我才懒得管呢。又不是我的错,是你自己失职。哈哈!
我和妞儿气喘吁吁地跑到三楼,然后停下来叉着腰大口呼吸。幸好爸爸还没下班。我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又跑到过道上喊妞儿,过来!妞儿就问,干嘛啊?然后满脸通红地走到我身边。我指着远处的夕阳说,看!妞儿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是远处茶山顶上将要西沉的红色的太阳,在那刻好像变大了很多倍,像一只红色的气球悬在天空中,感觉茶树没有修剪过的尖儿不小心就会把它扎破。
好美!妞儿赞叹着。
嗯!我点着头大声回应。
我俩就趴在过道的栏杆上痴痴望着即将消失的夕阳,望着西方火红的天空。远处工厂区传来下班的哨子声,过了一会儿,那些穿着旧军装的职工们三三两两走出了大门朝着宿舍区走来。夕阳的光洒在那些褪色的绿军装上泛着温暖的光芒,我努力在人群里寻找爸爸的身影。那么孤独的下午,我突然很想他。
夕阳慢慢沉下去了,我和妞儿还在努力地仰着头,仿佛我们一直抬头就能留住下沉的夕阳。
妞儿姐,你们的歌真好听。
真的吗?
真的,我都醉了。
什么叫醉了?
就是,就是像喝酒一样,然后就醉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忘了。
我挠着后脑勺嘿嘿笑着,妞儿就伸出手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也想刮她一下,但是她躲开了,我说不行不许躲!她就一把跑开了。我赶紧追过去,喊着不许跑。
我俩就在被夕阳镀成红色又镀成橘红色的过道里奔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