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娘闷在一边不说话,两张脸乌云密布,张嘴没说出话来。我一看就明白了,是爹娘不同意,爷爷不好表态。我就想,要是用激将法把爷爷激怒,爷爷一发威,爹娘也得听爷爷的,就说:“爷爷,您又不是厨师,怎么只给六十分啊?我哥们说得对,我该得一百分。”
爷爷生气地说:“你小子这是哪儿学来的谬论?你那哥们对什么?学了多年厨师什么都不会,就知道乱说!”
我说:“爷爷,人家再不济也是厨师,总比爷爷您不是厨师强吧?”
爷爷果真上了当,冲我大声说:“我怎么不是厨师?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厨师?你个小兔崽子,别说你,你爸爸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是厨师了!不信问你婆婆,要有半句谎话,我给你当孙子!”
爷爷终于承认他是厨师了。
事后多年,我还清楚记得爷爷生气的样子。爷爷后来告诉我,多少年来,他忍辱负重,一直不敢承认自己是厨师,害怕自己的厨师身分会牵扯出一系列问题,影响儿孙的前途,可这番良苦用心并没有得到儿孙的理解,反而受到种种怀疑,实在是冤。他当时见我还没入门就自高自大,完全不能容忍,一怒之下,脱口承认做过厨师。
爷爷慢慢冷静下来,对我们说:“我老了,快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是该对你们说实话了。”
爷爷给我们讲起他做厨师的往事。
爷爷的故事掐去了怎么学得一身厨艺的开头,直接从他来到北京城闯荡,参加柳泉居招聘比试说起。
柳泉居是北京著名的老餐馆,始建于明代隆庆年间,当时,已有三百年历史,主要经营宫廷菜、山东菜和清真菜,擅长扒爆炒煨,拿手名菜有金盅鸡、凤尾银耳、玲珑鲍鱼。
据说,柳泉居的名气一半靠严嵩的题词。
严嵩是明朝奸相,被穆宗皇帝罢免官职、没收家产后,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来到这家小酒馆,饥寒交迫,央求店主赏点酒喝。店主一看这人手里拿着银碗讨饭,便知道是严嵩,听说他写得一手好字,便取来笔墨纸砚,要他给酒店题几个字。严嵩见这店子有柳树有泉水,便题写了“柳泉居”三个字。为此,京城百姓纷纷来看严嵩题词,红了这家店。
柳泉居早先不擅长炒菜,有名的是三大面点:一是烤馒头,外表焦黄酥脆,内心雪白绵软;二是豆沙包,皮子白嫩,极富弹性,很有嚼劲,馅是磨得极细的天津红豆,加桂花加糖,十分爽口;三是寿桃,面带弹牙口感,外形栩栩如生,令人称绝。
店主见面点虽好,可赚不了大钱,还得发展炒菜,但一时半会找不到好厨师,便想出一个比试招聘的办法。
比试这天,十几个应聘者现场开火做菜,引来众人围观。
有一个应聘者别出心裁,做的是一席蟹宴。只见这人以螃蟹为主料,搭配多种辅料,制作出十道蟹菜:清蒸大闸蟹、咖喱蟹、香辣蟹、蛋蒸蟹、菊花蟹肉羹、美味蒜香蟹、黄金糍粑蟹、鼎汤鲍鱼蟹、蟹味烧卖、大拼盘荷塘秋蟹。
店主请来几位做菜行家,一看这蟹宴的色香形,再品尝味道,个个点头称赞,悄悄跟店主说,这是典型的宫廷御膳。
店主当即聘这人为厨师。
这人就是我爷爷,他就这样进了柳泉居。
爷爷在柳泉居做他的蟹宴,大受顾客欢迎,成了柳泉居的招牌菜。
柳泉居自从有了爷爷的蟹宴,大家都争着来吃,所以生意兴隆,顾客盈门,渐渐成了京城有名的餐馆。店主自然高兴,提拔爷爷做了主厨。
爷爷那时是老北京最年轻的主厨,进柳泉居又不到一年,自然招来闲言碎语,说爷爷学厨没有正式拜师,那些本事是偷学来的,走的是野路子,不配做柳泉居主厨。
这样的话照说很讨厌,你要是有本事也做几道御膳出来瞧瞧,管人家在哪儿学的?可爷爷听了就当耳边风,既不解释,也不生气,该干嘛干嘛。
过了些日子,店里来了个客人,带着个跟班,进门往椅子上一坐,跟班往他身后一站,摆出了规矩,然后点名要吃爷爷做的蟹宴。
店主一看这位爷面熟,细细一想,不是皇城里的御厨张吗,怎么有兴趣来这儿吃蟹宴?他觉得奇怪,进后厨悄悄告诉了爷爷。
爷爷溜到门边一瞧,大名鼎鼎的御厨张,只闻其名,不识其人,来干什么?点名要吃自己的蟹宴又是何意?不敢多问,只好硬着头皮做蟹宴。
这位客人把爷爷做的蟹宴一样吃了一点,说要见见厨师。
店主早有警觉,回答说:“实在抱歉,厨师有急事刚走。”
客人说:“你去把他请回来,我还要一份蟹宴出堂。”
那时的餐馆有这个规矩,可以在店里吃,也可以出堂带回家,店里还得用食篮装了,叫小二专门送去。若是做不出来,客人耍横,要砸店牌也是有的。所以店主听了暗暗叫苦,要是不答应客人要求吧,害怕他闹事;要是叫爷爷出来自然好,但又怕冤家路窄,撕扯起来更麻烦。
就在这时,爷爷大步走了出来,向客人拱手请安。
客人笑着请爷爷坐下说话,爷爷懂规矩,说厨子不能跟客人同坐。客人便站起来问爷爷:你是不是御厨戚的后人?你知不知道御厨戚在哪里?
爷爷一听直皱眉,忙说这么站着不是回事,把客人请进后厨。
原来,御厨张听说柳泉居有人会做御膳蟹宴,怀疑是同门师兄御厨戚,便寻上门来。他一看做这菜的人年轻了许多,却与御厨戚长得一模一样,才说出上述那番话来。
爷爷不知道御厨张什么意思,不敢说实话,忙虚假应付一番。
我听到这里吓了一跳,急忙问道:“爷爷,您爹是御厨?”
爹娘也急迫地问:“御厨张找您做什么?御厨戚又是谁?”
爷爷说:“听我慢慢说。这个御厨戚不是别人,就是我爹,你们的爷爷、孩子的曾祖父。”
我惊得目瞪口呆,曾祖父竟是御厨?!
爷爷讲起曾祖父的事。
我曾祖父十三岁时候,由官府层层推荐,从家乡来到北京,进了紫禁城御膳房,从做杂役开始,慢慢做到买菜、管菜、配菜、掌勺、御厨,一晃就是二十年,在北京娶妻安家,有了孩子,过着心满意足的日子。
有一次,同治皇帝去东西祖陵拜祭,随从很多,有坐马车的有走路的,速度很慢,这一来一去得好些日子。同治皇帝途中的伙食自然由御膳房派专人随驾伺候。
这天到了东陵,同治皇帝突然想吃烧卖,便由身边的人传话给御膳房谢总管。谢总管一听着了急,没想到同治皇帝出门在外还是不省事,要吃这道小吃,而做这道小吃的御厨偏偏没有随驾,留紫禁城了。
这位专替同治皇帝做烧卖的御膳房蒸炸厨师叫谢二,做的烧卖皮薄如纸,鲜美可口,很得皇上赏识,时不时有赏赐。可这回同治皇帝临出宫时,谢二家里老娘病得不轻,离不得人照顾,便向御膳房谢总管说明实情,请予告假。谢总管正忙得一塌糊涂,也没细想就答应了。
现在怎么办?就是派专人回去接谢二也无济于事。谢总管想,不过一道小吃而已,手下有的是糕点师傅,谁弄出来也差不了多少,同治皇帝不一定吃得出来,不就过关了吗?便叫当值御厨为同治皇帝做烧卖。
当值厨师按规矩做三鲜烧卖--用猪肉一斤、海参三两、虾仁二两作馅,配以酱油一两二钱、黄酱六钱、姜末一钱三分、精盐一钱三分、绍酒二钱五分、芝麻油一两二钱,再将面粉一斤二两,加四两八钱开水和成面团,揉好后搓成圆条,揪成六十个小面剂,在面剂上稍刷一层麻油,再将三两面粉上笼蒸熟,晾凉后铺撒在案板上,将面剂放在上面,用擀面杖擀成四周皱起、形如裙边的圆形烧卖皮,再包烧卖,收口不要太紧,可露一点馅,与皮边黏在一起即可,然后逐个摆在笼屉里,用旺火蒸五六分钟,色白皮薄、滋味鲜香的三鲜烧卖便告成。
同治皇帝尝了一口烧卖,微微皱眉,再尝一口,不是平日里那个味儿,便黑了脸,扔了烧卖,问谁做的。
谢总管心里有事,正在一边伺候,忙上前跪下,说谢二因事未来,是当值厨师做的。同治皇帝嘿嘿一笑,传旨命谢二火速赶到东陵随驾伺候,又发口谕,这个当值厨师不用心伺候,打四十大板长记性,又连带惩罚了谢总管。
这位当值厨师被一顿大板打断了双腿,撵出宫门。
这人就是我曾祖父。
我们听了万分惊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爷爷说:“你们该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做御膳、为什么隐瞒不说、为什么支持孩子学厨艺的原因。”
爹说:“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既然如此,爹,您为什么还要让孩子学厨艺呢?”
爷爷说:“这是你爷爷的遗言。你爷爷被撵出宫门后,带着我离开北京,因不愿回老家,来到德州住下。你爷爷告诉我,虽说御厨伴君如伴虎,但他并不后悔做厨师,因为做厨师太有意义了,太有成就感了。他要我好好跟他学厨艺,做一个好厨师。他把积蓄拿出来买食材买作料,手把手教我做御膳。我们就天天做御膳吃御膳。后来,我长大了,有了一些本事,他就叫我去饭店做厨师,暗地里接着教我做御膳。”
爷爷喝口茶,接着说:“他老人家临去世时,拉住我的手说,我们戚家子子孙孙都要做厨师。”
我和婆婆及爹娘听了肃然无语。
爷爷说,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愧对曾祖父,因为他没能按曾祖父的话一直当厨师,也没要求爹做厨师。
爷爷说了原因:原来,宫里那位御膳房谢总管记仇,怪曾祖父连累了他,在听闻柳泉居有人会做蟹宴之后也找上了门,派人来威吓曾祖父,不准曾祖父和爷爷做厨师。曾祖父没法,只好带着爷爷离开柳泉居。后来,爷爷为了保护曾祖父,没再做厨师,曾祖父去世后,爷爷因为厌倦了厨师行当,没有重操旧业,也没要求爹做厨师。虽然如此,爷爷心里一直记着曾祖父的话:我们戚家子子孙孙都要做厨师。
我明白了,原来爷爷出题考我是支持我,是要我继承曾祖父的遗愿。我同时也明白了,我之所以能答出他的考题,之所以从小就喜欢厨师这一行,都是戚家的遗传在起作用啊!于是我说:“爷爷,我明白了,我一定做个好厨师!”
我爹说,他年纪大了就算了,再学厨师也来不及了,就支持孩子学吧。爹对我说:“孩子,咱们祖上是御厨,这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你一定听爷爷的话,努力学习,继承曾祖父的事业,做一个好厨师!”
我娘说:“孩子要学厨艺也得找个好地方学,别耽误孩子的前程啊。爹,您不是说御厨张来找过您吗?我们可不可以找找他啊?”
婆婆说:“御厨张当年是咱家的好朋友。”
我爹说:“对啊,这倒是个好办法,就找找御厨张吧。”
爷爷说:“那我就去找找。”
婆婆的话没错,御厨张的确是曾祖父当年的好朋友,因为他一见到我爷爷就激动得眼泪哗哗流,说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原来,那天的当值厨师其实不是曾祖父而是御厨张,但他当时刚当上御厨,怕弄不好烧卖,犹豫不决,而曾祖父一直把他当小弟弟看待,就挺身而出,替他做了烧卖,结果却被打断双腿撵出宫门。这些年来,御厨张一直在寻找曾祖父,得知他已经去世,又寻找曾祖父的后人,要报答曾祖父的大恩大德。
御厨张这时已做到御膳房副总管,一听爷爷说起我的事,二话不说,便叫爷爷把我送进紫禁城来,由他亲自教我厨艺,保证御厨戚在天之灵满意。
事隔多年,我还在为此感慨,一个人的命运真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因为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曾祖父竟然是御厨,我竟能进御膳房。这让我既为曾祖父自豪,又为自己一步登天而沾沾自喜。
我就这样进了紫禁城御膳房,迈出了我人生最关键的一步。
我那年十七岁,进宫做了御膳房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