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等他讲完,大叫一声:“这不是要自杀吗?”说罢,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家常、陈设跟我来!”我一口气跑到田家老院,一头冲进堂屋,见他们一家老少正跪在地上给老祖宗磕头,而八仙桌上正放着几十碗水,便大叫一声:“你们这是干啥?你们这是干啥?”
家常、陈设和那个邻居跟进来。邻居指着桌上的空包药纸说:“戚师傅,砒霜不在了。”我急忙东张西望,怀疑那碗里是砒霜水,便气呼呼地问:“你们想喝砒霜水啊?田老大、田老二,你们买的砒霜在哪儿?”又走到田大娘跟前说:“老人家,你们这是何苦呢?我不是答应替你们想办法吗?这一招不行,咱们正在想二招三招,总会有办法的,怎么就等不及了呢?快说,叫人买的砒霜呢?是不是化在水碗里了?”
田大娘哇的一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叫冤:“死老头子啊,你怎么就撇下俺不管了呢?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人世间怎么有这样的不平事,俺们还怎么活啊?戚师傅,俺知道你们是好人,可毕竟是过路人,管不了俺们德州的事啊,你们走吧,别管俺们了。”
我见她对我没有信心,心一横,对他们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北京紫禁城的御厨,我师傅是紫禁城御膳房副总管,一定能帮你们拿到老汤!”
我这一嗓子把他们全震住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御厨的确虎虎生威,因为我这么一说,他们都相信我了,田老二第一个站起来说:“有戚御厨帮俺们,俺们不死了!”说罢走到八仙桌,伸出手臂横起一扫,哗啦啦,几十只碗摔在地上成了碎片。田大娘也颤颤巍巍地起身说:“您就是紫禁城的御厨?您就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万岁!皇上万岁!”说着又要往地上跪。我一把扶住她说:“老人家,皇上有旨,你们田家有功于朝廷,赏老汤。”田大娘一听,立即带着全家人跪下磕头。
我安抚好田家,带着两个徒弟急匆匆赶回店里,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给大家讲了,说这只是暂时稳住了田家,叫大家想办法出主意,一定要弄到老汤,否则田家三十口人还是要自杀。
武正当说:“韩御见死不救,咱们也不用给他讲理了,我晚上去偷他的老汤。”
我说:“不好不好,我已经给田家的人亮明了身份,咱们紫禁城出来的人,好歹也是皇上的人,不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琼芝捂着嘴笑。
张家常说:“咱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跟他韩御比武,我做天下四大豆腐宴,陈设做天下十大丸子,我们赢了,他分出老汤给我们,我们输了,无偿教他做豆腐丸子。”
我说:“不好不好,人家又没找你比武,又不稀罕你的豆腐丸子,凭什么答应跟你比?肯定不接招。”
青莲说:“要不咱们花钱向他买?”
琼芝说:“姐姐,就是韩御答应了,咱哪来钱啊?出宫时我倒带了不少私房钱,可在通州不是被贼人偷去了吗?”
青莲说:“钱的问题我来解决,他要得再多我也有办法。”说着,青莲娘娘背过身去,在身上东掏西掏,手里便亮出一个金疙瘩。大家仔细一看,嘿,一尊金佛像。
琼芝睁大双眼,惊讶地说:“姐姐,这宝贝原来在您手里啊?我还以为皇上赐给皇后了呢。”
两个徒弟没见过这东西,忙问这是啥宝贝,值多少钱。
青莲款款一笑,说:“琼芝妹妹知道,这是早些年间印度朝贡的物品,叫印度金佛,是皇上赐给我的,怕是价值连城吧。你们看韩御瞧得上吗?”
御厨张满脸紧张神色,说:“这不好,这不好,皇上的赏赐怎么可以转手他人呢?那不是对皇上的大不敬吗?”
我也觉得这金佛太贵重,一方面感慨青莲娘娘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一方面觉得不能这么便宜韩御,也不同意青莲的做法。
这样说来说去,又到夜深人静,大家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原来忘记吃晚饭了。我忙叫两个徒弟上街去买点现成的食品充饥。他们买回一堆饼子。大家饿了,也不管好吃不好吃,抓一个饼子就啃,连两位娘娘也是如此。不过娘娘毕竟养尊处优,吃了两口,青莲就问:“这是啥饼子啊?”
我以为她是嫌这饼不好吃,便说两个徒弟:“你们怎么不替娘娘买点好吃的呢?这叫啥饼啊?”张家常说:“这饼不差啊,叫武城旋饼,山东有名的小吃啊。”青莲娘娘说:“戚师傅,您错怪他们了,我是觉得特好吃才问的。你们看这饼,色泽油亮,外皮油酥焦脆,内馅松软香嫩,油而不腻,清香可口。”琼芝说:“就是啊,愈吃愈香,回味无穷。”听两位娘娘这么一说,我们才细细品尝,果真如此,差点委屈这武城旋饼了。
这武城旋饼来头不小。相传崇祯十七年(1644年)春,李自成攻打北京,路经山东武城,寻找吃的,来到一个馅饼棚,饱餐一顿后,觉得十分好吃,又见馅饼师傅旋转着做饼,就说你们做的是旋饼吗?于是,武城旋饼因此得名。
我突然想到老汤,既然韩御不肯让出来,哪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便对师傅说:“师傅,咱们在宫里的时候,遇到老汤不够用,不是自己熬制过吗?我们能不能为田家熬制老汤?”
御厨张一惊,说:“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在宫里的确熬过老汤,也教你熬过,现在没了老汤,可以试试自己熬啊,只是怕没有陈年老汤好。”
我说:“师傅言之有理,那我们就双管齐下,一面自己熬汤,一面派人去沧州杨镇找姜县长,我不是送了他一罐宫廷老汤吗?去姜县长那取一些老汤来,加在咱自己熬制的汤里面,不知行不行?”
御厨张说:“兴许好点,试试吧。”
于是,当即我就做出安排,明天一早,我和师傅开始熬汤,两个徒弟打杂,武正当租一匹马,凭我的书信,去杨镇取汤,两位娘娘去田家看着。
第二天,我们就分头行事。
我叫两个徒弟去街上买熬汤的食材,有母鸡、鸭子、瘦猪肉、猪排、猪筒子骨及各种作料,回到店里,征得店老板同意,以自己改善伙食为名,借他的锅灶瓢盆用。
我在宫里是御厨,就是做御厨之前也是掌勺,手下配有杂役,专做杀鸡去毛、择菜洗菜的事,还配有砍鸡切菜的配菜,我只管上灶。可这会儿我不要别人插手,亲自动手,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杀鸡杀鸭,剖腹开膛,将鸡、鸭、猪肉、猪排、猪骨反复清洗,至无一丝血迹;将鸡、鸭胸脯肉取下;将鸡、鸭、猪排、猪骨放入一只大砂罐,加满清水,盖上盖子,放在大火上炖熬。
我趁熬汤的空闲,将鸡鸭肉、猪肉剁成馅。
灶上汤涨,改为文火,用细纱勺耐心捞去浮沫,加一点黄酒去腥,合上盖,继续炖熬。
这叫煮汤。
炖熬两个钟头左右,见香味扑鼻,鸡鸭肉快炖好了,将猪肉馅反复清洗后,用姜葱水调成糊,加进汤中,用勺子同方向缓缓搅动,见肉色变深,用勺子捞出,过一会儿,再用鸡鸭肉馅如法炮制。
这叫扫汤。
捞起来的肉馅挤干汤汁,用清水泡洗,纱布包好,把纱包系在木棍中间,吊在汤里炖两个小时。
这叫吊汤。
经过我这么一煮二扫三吊,大半天过去了,一锅清汤告成。
我请师傅品尝。师傅喝了一口,连连说香,又喝一口,说不错不错。我也尝一口,只觉满嘴喷香,醇厚绵长,说:“师傅,有点意思,要是再加上老汤,兴许成。”两位娘娘已从田家回来,闻到香味,也跑来尝试,一人喝了几口,齐说很好很好。我叫两个徒弟也尝了尝。他们都说,师傅亲自熬的汤还说啥,比老汤还香。我说:“去去,啥时学会拍马屁了。”
武正当一大早就骑马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而天已慢慢黑了,我们不禁担心起来,不知道是他出了事,还是没拿到老汤,还是没找到姜县长。
我问师傅:“如果拿不到老汤,咱们熬的这汤能用吗?”师傅说:“怎么不能用,不过不知道效果如何罢了,当然还是加老汤好啊。”我问师傅:“武正当该回来了吧?”师傅说:“放心,马上就到。”
我知道这是师傅安慰我的话,果然,马上就到的不是武正当,而是田家的人。田老二老远就喊:“老汤取回来没有?”田老大也十分焦急地问:“还没回来啊?”田大娘一进门就说:“怎么这样香啊?啥汤啊?”我忙给他们作解释,说清汤已经熬制好了,老汤也快到了,请他们别着急,今晚上一定可以给他们。
田老二问:“这汤抵得上俺以前那老汤吗?”
田老大说:“俺以前的老汤可好了。”
田大娘说:“要是比不上咋办?”
我望着他们无话可说,一切要等武正当回来,就劝他们先回家去,这儿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他们,他们回去还可以做好卤制扒鸡的准备,等这儿的汤制成了送去,就马上能试制。可他们不听,说是回去也睡不着,与其睁眼躺在床上干着急,不如在这里一起等。既然如此,我还说啥?那就一起等吧。
夜深人静,万籁无声。
武正当依旧杳无音信。
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照着黑暗中闪烁的豆大灯花,照着和衣躺床上睡着了的田老二和靠着墙壁的田大娘,照着坐在桌旁的我。两位娘娘已经回房去了,御厨张被安排到武正当的房间睡去了,田老大和田家其他人也走了。我坐在那里困得不得了,两只眼睛上下打架,但不敢眯上,一眯上就要睡过去。
我想,武正当肯定出事了,要不然早该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呢?是没找到姜县长?这很有可能,杨镇太小,养不住他,卤蹄作坊也太小,拴不住他。还是姜县长不肯给老汤?这也有可能,人在人情在,人走两分开,人家没有必要念旧情。还是在路上遇到歹人?也有可能,这世道兵荒马乱,抢人杀人都有。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院里响起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立刻惊醒了我,我大声问:“谁?正当是你回来了吗?”没有回声,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我立即站起身冲出去,边走边说:“是谁?是谁?”
我借着淡淡的月光一瞧,院子那边跌跌撞撞过来一个人影,呼呼地喘着大气,再一细看,像是武正当的身影,便叫着武正当的名字迎上去,走近一看,不是他是谁?他也看见我了,努力张嘴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
我一嗓子把大家喊醒。大家都冲出门围了过来,说的说,抬的抬,三下五下就把武正当弄进屋,放在床上。我拍拍他的脸,轻轻喊他,只见他慢慢睁开眼,使劲眨了几下,小声说:“戚师傅,汤……汤在这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腰部,可什么也没有,以为他糊涂了,轻声说:“正当,别急,别急,来,喝点水。”我一手拿水杯,一手把他的头扶起来,伺候他喝水。他像是很渴,咕噜直喝,水就溢出来,顺着脖子流到衣服上。
他推开水杯,又指着腰部说:“老汤……老汤……”
我伸手摸他腰,发现涨鼓鼓的,撩起衣服一看,嘿,腰上缠了条水袋,他把老汤弄回来啦。我兴奋地说:“老汤弄回来啦?”他点点头,咧嘴一笑。
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说的说,笑的笑。田老二惊醒了,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大声问:“出了啥事?出了啥事?”田大娘一巴掌打过去说:“死瞌睡多,你看,啥东西回来了?”田老二马上回过神来说:“老汤弄回来了!老汤弄回来了!”
我们正在高兴,武正当突然拉我的衣服说:“戚师傅,你们静一静,有重要事情。”
我急忙叫大家安静。
武正当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姜县长要我转告您,陆司令……的人追、追来了,赶快离开德州……”
我一听着了急,怎么这时候又钻出个陆司令?忙问他陆司令的人在哪里?可就见武正当头一偏,倒下去了。“正当、正当,你怎么啦?”我忙喊。大家也着急地喊他,可他一言不发,昏迷过去了。
我一见不对,忙大声说:“家常、陈设,快找门板抬人,马上把他抬到医院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