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克睁大眼睛盯着他,问:“有什么好消息,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张地生说:“董事长,我曾给你说过,我有一个大儿子在北京,还记得吗?”瑞克说:“记得,你说你的儿子很有出息,在北京干什么?”张地生说:“干我们这一行啊。”瑞克来了兴趣,急迫地问:“太好了,厨艺高超吗?比我们的大厨如何?”张地生哈哈大笑,说:“没法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叫天壤之别。”瑞克说:“是吗?那你儿子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张地生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当然在天上啦,他可是北京紫禁城的御厨。”瑞克大吃一惊,怎么又钻出个御厨?便说:“你儿子也是给皇上做菜的御厨?在北京紫禁城?现在呢?在什么地方?”
张地生把他才知道的事讲了出来。
街对面的御膳馆一开业,张地生就派人去吃了两次,发现他们做的御膳果真名不虚传,的确非常好吃,比自家酒楼的菜不知好了多少,如若这样比下去,自己肯定输,便打起歪主意来,叫人给服务生一点小费,向他问东问西,得知这儿的掌勺师傅有四个,一个老的姓张,一个中年的姓戚,两个年轻的一个姓张一个姓陈,都是北京紫禁城来的,真资格的御厨。
张地生想,这老的、中年的怕是难拉过来,就从这两个年轻的入手,只要拉过来一个就好办,就叫手下人去找那位服务生打听情况。第二天,手下人的消息来了,两个年轻师傅一个叫张家常,一个叫陈设。张地生听了大吃一惊,张家常不是自己的大儿子吗,不是在北京吗,怎么会跑到广州来了呢?他忙问这张家常是啥模样,高还是矮,胖还是瘦。手下说没见着,是听那服务生说的。张地生就叫手下马上去约那服务生,要当面问个仔细,如果真是自己的儿子,那就大有可为了。
张地生的老家在广东潮州,从祖上继承下几十亩田地,过着不穷不富的日子。早些年,他的儿子张家常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遇到三年一度的厨师甄选,一位退休二品大员的孙子被选上了,要送去北京御膳房,大员舍不得孙子,就找到张地生,愿意送他一百亩地,让张地生的儿子冒名顶替去北京。张地生常年跑生意,见多识广,一见这机会千载难逢,还可发一笔横财,便欣然答应,送大儿子张家常去了北京,一去就是十几年,期间由于阴差阳错,再没见过面。
前几年,张地生不甘寂寞,不愿守在农村收租放债,变卖家产,来到广州,经人介绍认识英国人瑞克,当上了伦敦酒楼二股东兼总经理。他和儿子原先是有书信往来的,但举家搬来广州后,不知为何,很久没收到儿子的信了,也就无从知道儿子的情况。
现在突然得知有个叫张家常的年轻人在眼前,张地生自然忐忑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看约定时间到了,便匆匆来到茶楼,一见那服务生正陪着一位年轻先生喝茶说话,便由手下陪着上前认识。
十几年光阴,让原本十来岁的张家常面目大改,但对成年的张地生来说,却只是平添几条皱纹而已,所以,大家一坐下,张地生并没有认出儿子,而张家常却一眼认出了父亲,自然有一番解释说明,有一番眼泪哗哗流,于是儿子磕头,父子相认。
张地生这么一讲,瑞克自然十分高兴,的确是好消息,问张地生下一步有何打算。
张地生说:“既然儿子是御厨,又是对面御膳馆的主厨,那还有啥好说的,我们做的中菜不是比不过人家吗?那简单,他们卖啥我们卖啥,对着干不就行了?至于我们的菜做得不好的事,这也简单,谁叫他是我儿子,叫儿子教我们的厨师就行了。”
于是,张地生就安排儿子回家住宿,天天给他讲家里的老故事,说着说着,老泪横流,说这些年如何艰难,如何受气,就是现在,说起风光,看起热闹,那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替英国人做事,万不得已,早就不想做狗腿子了,早就不想被人指骂背脊了,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张家常从小进宫,生活在一个管理极严的环境里,虽说也要遇到一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但何曾知道江湖险恶?一见父亲落泪就心如刀绞,再听父亲诉说更是泪流满面,问父亲有什么具体困难,自己一定鼎力解决。
张地生自然把自己在伦敦酒楼的遭遇,有加有减地说了出来,说这个英国人怎样骗他入股,怎样要他负责日常经营,怎样要他承担亏损。张地生又把伦敦酒楼生意不好的事说了出来,不好的原因也一并讲出,还说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要儿子教他手下的师傅做御膳,无论如何要把生意做起来,绝不能再这么亏下去。要是亏完老本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张家常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了,还说这有啥难的,出在你儿子手下,咱这就干。
伦敦酒楼的中菜就有了起色,一样的做起御膳来,什么蒙古亲藩宴的龙凤呈祥、鸡丝黄瓜,什么廷臣宴的喜鹊登梅、蝴蝶虾卷,什么万寿宴的万字珊瑚白菜、寿字五香大虾,什么千叟宴的二龙戏珠、陈皮兔肉,什么九白宴的松鹤延年、腰果芹心,一样都做得出来。
我一看情况不对,咱们御膳馆的客人越来越少,对面伦敦酒楼的客人越来越多,一打听,不得了,他们怎么也会做御膳了?叫人去尝了,不错,还是正宗御膳,怎么回事啊?我便在休息的时候找大家商量。
陈设说:“这就怪了,咱们的御膳怎么会出现在他们的手里呢?说句不是吹牛的话,全广州就没人会做御膳,难道他们请了北京人?”
武正当说:“没见北京来人啊?我问了他们的服务生,他们酒楼没一个京片子。”
青莲娘娘和琼芝娘娘自从掏钱开店以来,一改过去漠不关心的态度,时不时待在店里问这问那,见服务生忙不过来,还亲自端茶送菜,弄得人家把她们看了又看,悄悄问人,你们到哪里请来这么漂亮的女服务生啊?
青莲说:“我们抢他们的生意是应该,他们抢我们的生意是不应该。”
陈设听不明白,问:“青莲娘娘,您说的啥意思?”
青莲说:“你们想啊,这御膳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说也叫国粹吧,怎么说也该是咱们的生意吧,把他们的歪御膳生意抢过来就叫应该。他一个老外做西餐是本分,不务正业做咱们的御膳,还做得这么好,就叫不应该。”
琼芝娘娘说:“是这个理儿,要不咱们也做西餐试试,保准气得他们吐血。”
御厨张说:“照说两位娘娘的话不该驳,可老臣有话实在忍不住要说。咱们这御膳的确是祖上传下来的,是国粹,是国宝,怎么说都不为过,但好东西只有咱自个儿欣赏总差点味不是,要是世界各国都拿咱御膳当菜不是更好吗?只是有一点咱们得追究,这御膳怎么落到他们手里去了?既然他们那儿没御厨,那一定是会做御膳的人教的,就得把这会做御膳的人找出来。也不知道这理儿对不对,还望娘娘指教。”
青莲说:“嘿,张总管言之有理啊,不错,不错,只是这个……眼下的生意怎么办?咱总不能为发扬国粹就亏本吧?”
御厨张说:“那自然不行,国粹归国粹,生意归生意。”
武正当说:“咱们也别老是纸上谈兵了,依我看啊,不就是一个英国人吗?在咱大清……不,在咱中国地上耍啥横啊?咱得教训教训他。”
琼芝说:“正当,这样不好吧,现在是民国十多年了,不是讲民主吗,还兴教训人吗?”
武正当说:“那……咱别教训了……家常,你说呢?你说教训得,咱今儿晚就去教训那老东西。”
张家常半天没说话,一听武正当这话,那不是教训自己爹吗?忙说:“琼芝娘娘教训得是,咱讲民主,不兴教训人。”
我一听他们又要胡搅蛮缠了,忙打断他们的话:“好了好了,咱今儿就说到这儿,有了想法告诉我得了,都休息去吧。”
我见屋里只剩下御厨张,走过去关上门,回来坐在他面前,小声说:“师傅,这明明是有内鬼嘛,不然他们怎么会做咱的御膳?您说呢?”
师傅说:“我也是这个想法,所以大胆驳了青莲娘娘的话。”
我问:“师傅,您看这内鬼是谁?”
师傅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先别指名点姓,弄得不好影响团结,咱们想办法抓住他的把柄再说。”
我想了想说:“这好办,咱们这一拨人会做御膳的就咱师徒四人,您和我就不用说了,疑点在咱那两个徒弟身上。我看这样,咱从明天起一律上新菜,上两个徒弟不会做的新菜,看能不能再传过去。”
师傅皱眉一想说:“不妥,内鬼没抓住,咱先闹分裂了。我看这样,上新菜是对的,但得先教他俩,不过在教的时候,咱这个这个……”
我听了直眨眼睛,以前在御膳房时听师傅说过,徒弟要是背叛师傅,师傅就会整治他,在教他做菜的时候留一手,让他做出来的菜“缺胳膊少腿”,主子吃得不舒服,非惩罚他不可。我便嘿嘿一笑,说:“那咱就这个这个……”
第二天,我把两个徒弟喊过来,说:“咱今儿上新菜,师傅这就教你们。咱上什么新菜呢?就是九白宴中的三道菜:蜜汁番茄,芥末鸭掌,麻辣鹌鹑。你们先去准备材料,师傅等会儿就教。”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喊我,说是准备就绪。我就去厨房教他们。
我在御膳房待了二十来年,最大的一个体会就是百菜百做,百菜百味,绝没有触类旁通的事。为啥这样说呢?这是御厨张亲口告诉我的秘密,就是每一道御膳都有诀窍,这既是为出新,也同时为保密,所以越是会做御膳的人越不敢随便做御膳,很可能一道看起来极普通的菜会使你丢尽脸面。换句话说吧,我们御膳房有一条潜规则:师傅没教过的菜别做。
我先把这三道菜的配料讲了一遍,再讲了烹饪的程序和要点,最后说了各自的诀窍,然后亲自动手演示一遍,叫他们品尝和记住成品的味道,就算教完了。至于火色啊、刀功啊什么的,因为他们是御膳房大厨,早已会了,不必啰唆。但今天,我有一道菜有意忽略了一种作料没教他们放。差一样作料做出来的菜,绝对少一种味,而这种味又会影响五味调和,必将影响整道菜。
营业时间到了,陆续来了客人,见了菜牌上的三道新菜,就有人点。本该两个徒弟去做,可我和御厨张借口他们刚学,不让他们动手,只让他们在一旁观看。我们在做的时候,随便支使他们去办点啥事,就悄悄把没教他们放的那种作料放进去了。
服务生把这三道菜端上桌。客人好评如潮。
第二天,伦敦酒楼也上了这三道新菜,还把菜名写成斗大的字贴在外面,特别注明:引进北京御厨,奉献最新御膳。客人图的是热闹,一见从北京引来御厨,自然蜂拥而去,纷纷点这三道菜。菜端上桌,香气扑鼻。举箸一吃,味道寡淡。再吃两夹,味道不正。这下客人不依了,纷纷敲盘子敲碗,问这是啥最新御膳,请北京来的御厨出来说话。
张地生和瑞克正在总台抱着双臂乐,一见客人闹将起来,忙上前子问端详。问清楚后他们一品尝,果然寡淡,便把做菜师傅叫出来,让他们品尝,确定味道不正。
餐馆最怕顾客闹事,只要一闹,不管有理无理,店家肯定输。因为众多其他客人哪里知道得这么清楚,只听有人说味道难吃,心理上便受了“传染”,便会跟着起哄叫唤,也说自己的菜不好吃。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趁着混乱溜之大吉,不就白吃一顿了吗?店老板明明知道顾客这鬼把戏,可正摊上烂事还没说清楚,怎敢再起争端,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吃跑堂,自认倒霉。
这样一来,伦敦酒楼的生意算是做砸了,因为不但被人吃了跑堂,赔了老本,还被小报登了一篇《谎称北京来御厨,顾客受骗吃跑堂》。
瑞克气得火冒三丈,把张地生叫来,拍桌子发脾气,问他们父子搞什么名堂,是不是合谋搞垮伦敦酒楼?张地生忙赔礼道歉,再三解释这只是误会,儿子绝不会欺骗自己,而他对瑞克先生忠心耿耿,绝无二念。瑞克不肯罢休,声嘶力竭地叫嚷,要张地生马上去找他儿子问明情况,商量对策,一定要把这三道御膳的真正做法,还有他们会做的所有御膳的做法弄到手,然后以毒攻毒,报仇雪恨,一定要把御膳馆撵出广州,否则,所有的亏损算张地生的,亏完了他的股份就滚蛋。
张地生虽说有一百多亩土地,卖田卖地来到广州也算有钱人,但与瑞克相比,只占酒楼股份的5%,实在是差得太远,勉强做个总经理,那也是人家拿点甜头给他,好让他出面应付中国人而已,所以,他听了瑞克的话十分紧张,害怕瑞克真的趁机侵占自己的股本,急忙打电话约张家常出来碰面。
张地生见到儿子,二话没说,开门见山,给他说了酒楼的情况,问是怎么回事。张家常大吃一惊,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反问他爹是怎么回事。二人顿时红了脸,声气也大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了,但说来说去,爷儿俩终归是爷儿俩,又细声细气商量起来。
张地生的意见是:“这肯定是戚富贵搞的鬼,没有教真本事,留了一手,或者根本就是乱教。”
张家常说:“不可能吧,师傅教了我好多年,从没有留过一手,而且在咱们御膳馆做出的这三道菜大受欢迎,不会有问题啊。”
张地生说:“你们御膳馆的菜是谁做的?”
张家常说:“本来该我和陈设做,可师傅、师爷说我们不熟,是他们做的。”
张地生一声大叫:“儿子,你被他们骗了!他们做的是一回事,教的又是一回事,所以才惹出这场风波!”
张家常说:“不会吧,师傅怎么会骗我呢?师傅为啥要骗我呢?”
张地生说:“这还需要解释啊,说明他知道我们偷菜的事了,是用这个办法报复我们。”
张家常一听急得跺脚,要是师傅知道了偷菜的事,那不是天塌下来了吗,这叫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啊!张家常就对他爹说:“爹,咱不能干了,不能干了,师傅对我情同父母,恩重如山,我绝对不能背叛师傅!”
张地生说:“不干不行啊,瑞克给你爹下了死命令,叫爹一定要弄到你们所有御膳的真正做法,把你们搞垮,把你们撵出广州,否则就要扣爹的股本,就要撵你爹走,那怎么行?我们张家祖祖辈辈的积蓄都投进伦敦酒楼了,要是亏光了,你爹娘后半生吃啥穿啥,到大街上当叫花子啊?那不行!你必须得帮爹的忙,就是背叛师傅也要帮爹渡过难关,否则,爹娘不认你这个儿子!”
这一来,二人又说戗起了。
儿子说得脸色发青:“爹娘是爹娘,师傅是师傅,都不能背叛,否则儿子今后怎么做人?”爹说得脸红筋暴:“混账话!师傅怎能跟爹娘相提并论?就是家家神龛上的天地君亲师,那也是亲在前来师在后,你无论如何得先顾爹娘。”
张家常说师傅怎样对他好,怎样恩重如山,怎样不能背叛,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再干偷菜的事,否则儿子只有一死了之。张地生说张家祖辈怎样艰苦卓绝,怎样省吃俭用,其中还包括当初送儿子进宫收入的一百亩地,那等于是卖儿子的钱啊,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离开酒楼,无论如何还得照瑞克说的做,否则爹娘死给儿子看。
这时,张家常的娘闻讯赶来,一听爷儿俩的话,二话不说就要跳楼自杀,吓得这两爷子赶紧一个抱头一个逮脚,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这一来还有啥说的,自然是儿子委曲求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