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卉卉最近总失眠。
这一晚,又是翻来掉去的无法入睡。因想着,这就要自己出来做,盈亏自负,有福自享,有难自当,稍有差错便一败涂地。虽说自己有这一份自信,也对路翠有相当大的信心,然而毕竟商场如战场,她两个人即使再强,也有许多她们未曾见识过的场面。莫说她们只想安心做一份事,即使那路边摆摊、开家小店都要向某一种势力月月上供若干银子。想到这里她又担起心,索性起身坐着。
想起那一年去南沙区见一位朋友,这朋友代理着一个国际知名美容连锁品牌,生意做得十分红火。于卉卉才一到门口,便看到友人在门口看着人拆那灯箱,问是为何,朋友苦笑道:“告我影响市规。”
于卉卉左右看看,便不解:“这左邻右舍便将广告箱摆在人行道,为何那般坦然?”
朋友悄拉她进屋,无奈说道:“这是我初来时不晓得,也是初出茅庐不怕虎,人来收费,我仗着自己清白人家做一份生意,便不肯给,谁知便有人隔三差五来找麻烦,先前是一些烂仔,后来连制服也看我这店不顺眼,待要再交时,又觉骑虎已难下。”
于卉卉诧异:“这还得了!清平世界便这样了?”
朋友笑着向她摆摆手:“可见你比我天真得多。老百姓做点事,白道黑道下水道都要摆得平,不然就像我这样天天被人磨。”
“何不就拿钱疏一疏,只怕就顺畅了。”
“可见你还算明白人,一点即通。只是我,刚同你说,不是骑虎难下吗。不过,要是厚着脸皮去塞钱给人,只怕也能行,然而我这小本生意,怎经得起月月上供?因此,我就又想了一个法来。”
卉卉忙问:“什么法子?”
“只今天晚上我就去见一个人。从古到今,上祖都说了,‘神鬼怕恶人’,他们不是横吗?我却找一个比他们更横的,我出钱,但不出给这帮人,要拼他们去拼,若是这一方拼得赢,则我往后就顺畅,若这一方输了,我也不打算在此地久留,却正好转移阵线。”
于卉卉当时只觉,她这真是兵行险招了,搅不好有很大麻烦。
谁知几个月后再去,那朋友悠悠然只吃茶数钱了。于卉卉忙请教前事,朋友左手夹着支烟,待点没点,向卉卉一挥手道:“我今天与东哥一起吃中饭,顺便付这一季的‘安全费’,不如你就与我一道去,见识见识。”
卉卉愣住,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然而想就吃一顿怕什么,便与朋友去了。
来到那饭店,要等的‘东哥’还没到,于卉卉两个人等了约有七八分钟,才见一个人踱着慢步走进门来,只见那人相貌倒十分好,颇有风度,寸短发,眉眼酷似某汤姓港星,只是此人略显瘦,穿着件墨绿色衬衫,扎在黑色卡其裤子里。待他走近,于卉卉自他敞着两颗扣的胸膛上看到鲜彩刺青,大约是龙的尾巴之类。
朋友看到他忙站起来,笑称“东哥”。于卉卉只管坐着,并不表示亲近。那‘东哥’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坐下来,看到于卉卉便笑向朋友道:“你朋友?”
“可不是,带她来见识见识大人物。——这是东哥,这是卉卉。”朋友笑眯眯地两方介绍。
东哥倒是挺和善,向着卉卉点一点头,坐下来便喝茶,举止温和。于卉卉倒觉得颇欣赏此人,然而想到他自然是那一道上的,倒不便亲近。因只微笑吃茶。
坐间东哥倒向卉卉讲了几句话,末了还说:“于小姐若用得到的地方,尽管打招呼。”
于卉卉忙道谢笑道:“界时东哥可别说不认识咱们。”
“哪里话!要是那样,我们还吃什么饭呢,不如齐打伙回家种田了事。”
饭后看朋友自包里拿出厚厚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笑向东哥道:“这几个月来多亏东哥照顾,我省了不少心。这小小意思劳烦东哥带给弟兄们喝茶吧。”
东哥也不客气,一只手拿过信封看了看,笑道:“实不相瞒,这却是我们吃饭钱——我们的日子不是你们想象的那般容易。”
朋友笑说道:“东哥实在过谦了,这方圆百里哪个不看东哥你的面子?不说别的,只我这小店,在没认识东哥前,吃了多少哑巴亏?受了多少窝囊气?我当初都几次三番的想关门大吉。”
“你这一个倒没费多少精神,大家也没伤着和气。”
朋友好奇道:“我们是俗人——却不知东哥到底有多少实力?”
那东哥看着卉卉两个微微一笑道:“下午还有个必须得出面的事情,这里就失陪了,你们慢慢吃。”说着起身待要走。
朋友以为问了呆话,忙陪笑道:“我女流之辈不懂你们的规矩,乱问了,东哥不会介意的哦?”
东哥站着笑了一笑道:“我从不生女人的气。”然后又向着于卉卉点了点头,才离开饭店。
于卉卉想到这里,猛然想起,当初不曾留得东哥的电话。又一想,这是想到哪里去了?难道自己也要提着大包现金去拜佛吗?可是如果不做准备,界时真火烧眉毛却如何是好?
因看时间不过晚上十一点,便打电话向那朋友要了东哥的电话,将这号码用英文字H做名,存在电话薄里。
这才要躺下休息,忽然那电话又响了,接起来却是路翠。
“卉卉,我失眠。”
于卉卉不觉失笑道:“可不是,我也正闹失眠,最近老睡不踏实。”
“革命前夕都是这样。”
“不如出来谈?”
“迪欧咖啡?”
“也好。先到先等。”
于卉卉便又起床直卉迪欧咖啡,路翠已先等在那里。她一眼瞧见,便走过去,及至到眼前,路翠才看到了她。
因向于卉卉一笑道:“卉卉实在是爽快人,换个女生便不会三更半夜应邀出街。”
卉卉坦然道:“这有什么?便是凌晨三点,我要高兴也敢满街逛。人正还怕影子歪了不成?”
路翠笑着向卉卉道:“我自作主张,给你叫了火龙果汁,爽口又抗氧化。”
于卉卉笑道:“倒这般会猜,我确实喜欢吃火龙果。”
“我现在想着,办营业执照,找办公室、装潢,乃至招兵买马都不是难事,最关键我们得手上有真材实料。”路翠道。
“正是。然而目前你我手上有的,只怕都是旧东家的资料——依我,却不好拿来的。”
路翠看一眼于卉卉:“卉卉实在有赤子之心。”
“我且问你,你与阿城到底怎样?”
“已决定离婚。”路翠简单答道。
于卉卉虽有预感,却仍然吃惊,差点说出“早结早离”四字真言来。
那路翠看她表情也猜到她想什么,笑道:“早结早离倒也好。”
于卉卉暗叫惭愧,心想幸好没说出来。因转而问道:“我们这第一手资料你意向怎样?”
“虽说是旧东家所有,然而哪一个不靠你我自己奔波操劳电话打暴得来?原是我的东西,我是要带走的,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算是想通了,我又不是什么淑人君子,人要吃饭还讲它什么,大不了你我站住了脚,那老东人哪一个不服气,我就登门送去给他。然而我不能自己先就让自己走投无路。”
于卉卉心想,可是徐源说的,凡事有多面,各人立各人的立场,大约事事都能讲得出理来。然而也总得灭不过正邪的秩序去。
便说道:“我这个却要考虑一下。虽然均是自己维持起来,也是老东家给的根本。”
路翠听说,沉默了半响,忽然向卉卉道:“我却有法,不知你肯不肯?”
“说来听听。”
“我与陈佑城还没离婚。这最近你离职的事却还没提。我的意思是你抓紧这最近的时间,手上的客户挨家去拜访一遍。陈佑城手上的资料我要弄到却不难。”
“你待要怎样?”
路翠笑道:“再简单不过。总之你不必问。只是你手上那一些你最好整理一个目录来,只给我看一眼便罢。”
于卉卉大概了解路翠要怎样做,她自己只觉不妥,然也想不出个什么更好的法来,目前一开张,也只好先做做周边的一些熟客户,出口那块,恐怕只有周逸文肯帮忙了。
于卉卉将这想法告诉路翠,又说道:“我们以代理内地几个品牌为主,若只做广东省这一带的生意,就算赚一点小钱,实在也不够车油费的,我意思是我们迟早还是要做到外贸上去。虽然说生意不分贵贱,然而我想,总是好的东西才有路子,自己也拿得出手去。我们拿着三四流的东西,卖给谁去?”
“高档货你我却资金有限。我的想法是,不如接单订货,客人提供图纸,我们找厂家,麻烦是麻烦,然而这样做的却少。一个设计师在我们是必须的,不管是否能投产,只管先设计出来,注册几个品牌,自主设计的东西总好过山寨别人三四流的货。”
于卉卉听到这里,觉得这路翠门路是十分活的,不自觉信心倍增,笑说道:“这样很好。原先我本打算做服装生意,也是你这么个思路,只一直还没成形。”
两个人正说得热闹,看时间差不多两点了,于卉卉向路翠道:“我们明天晚上再说。明天白天,我回去整理资料。明晚就一次商议定了——我还要做一个计划,找人投些资金来。”
路翠笑道:“我这里五十万却待差不多齐了。这初期的一百万还有五十万可要交给你了。”
于卉卉听此便大倒苦经:“你知道我幼年的时候总没有漂亮衣服穿,十多岁的女孩子,一个夏天仅得两套衣服,因此我自己工作后将全部家当投到买衣服上去,生生买破产。你却不错,至少拿得出五十万。”
路翠啊哟一声笑向卉卉道:“你道我是个节约的主儿么?你看我还不是衣服一堆一堆的买来?这些钱却全是借的。”
于卉卉道:“哦,这么说,我心里倒平衡一些。”
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第二天,于卉卉客户资料考进U盘,再筛选出至紧要几个开始挨家登门去,这一次不同往日,格外留心,以至于那客户穿着什么风格衣服,偏好什么颜色,性格脾气都记了笔记下来。
却说那路翠至夜回到家,阿城已经在书房睡着。路翠看他电脑包全放在餐厅椅子上,心想这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只是自己这般行径却与偷有什么区别?不过她很快便说服自己: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这个社会,统共没有女人的活路,这资料却也不是他的,我拿到了也是与他公平竞争,鹿死谁手凭的是真本事。
待她将那资料考进自己盘里,天已差不多亮了。
她简单洗涮后便订了闹钟睡去,看看时间也只得睡两个钟——万事开头难,我路翠多少通宵熬将过来?只怕这其后的不眠之夜只多不少。便定下心来,休息这两个钟。
只觉才刚睡去,那闹钟便响了。
她似弹簧般弹起,忙去洗手间洗漱,冷不防看到阿城一言不发坐在厅里,看到她先是沉默着。路翠看他黑着一张脸,便知他有话说,她两手抱胸前靠在墙壁上,也冷冷看着阿城。
阿城开口道:“资料都拿去了吧?我知道你一早打算自立门户。”
“什么资料?”
“我电脑里的文件。”
“你在说那是你的吗?”路翠不慌不忙讽刺道。
阿城听她这么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默不作声。
路翠正待要进洗手间,阿城忽然说道:“我不过希望我们的生活好过一些。”
路翠忽地转过身,两眼冒火:“你怎么不去抢银行?那样来得更快!我没想到你是那样无行止的人。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公司传得沸沸扬扬,一直传到我们公司,我争强好胜在这公司待到五六年,名誉被你毁于一旦!”
阿城听说也霍地站起来,冷冷地道:“这么说你同我结婚实在委屈你了,你我就去办理离婚。”
路翠啐道:“这还像句人话!”,说完奔到洗手间,将那门嘭一声撞上。
陈佑城在外面气得手脚发擅,拎起包,一声不响出门去,那大门也是咣啷一声巨响。
这里路翠洗完脸,猛然想起,既然大家已经捅开窗户纸,只好明着拼一拼。因急忙将那资料发电邮到卉卉邮箱,卉卉回道:“这原本是我自己的资料,已经有的。”
“你再仔细看看,那联系人早已变过。这是陈佑城全部走一趟之后最新的资料。”
于卉卉暗暗吃惊,兵贵神速,路翠不简单。
然而她并不知,这是她顶着多少难堪得到。
这里于卉卉连续奔波约半个月,所有紧要客户已经了如指掌,因着于卉卉爽朗坦率的性格,多半本已向朋友方向发展,这半个月来于卉卉又走得勤,因此倒有一二十家可稳当过户。
于卉卉与路翠两人,隔三差五聚一次,合计目前状况。
忽这一日来到办公室,秘书来敲于卉卉的门,说是吴先生有请。
于卉卉虽然暂时并没有做对不起东家的事,然而终究于心有愧,听得老板叫,不免吃一惊。心下又失笑道,我于卉卉一向自称恶人,然而还未行恶,便已战战兢兢,真不是做恶人的料。但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来到老板办公室,只听得吴先生迟疑道:“卉卉,最近你早出晚归,辛苦了。”
卉卉一听,心想,老狐狸想要耍什么花招?
便笑道:“无非是拜访客户。”
吴先生略一顿,又轻轻说道:“只是最近你这边的订单量却有下滑。还是要抓紧的好。”
卉卉笑道:“却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我倒比往常走得勤。”
吴先生将身子向靠椅里一靠,不慌不忙向于卉卉道:“最近倒是有人反映你与路翠走得挺近。”
于卉卉听了不免生气,自己与谁走得近与你何干,即便你是老板,难道还要管别人交朋友?就是现在我与路翠打算自立门户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我现在就算要带走我手上的客户也并非犯下滔天大罪,你先生安插人盯我的梢不说,反而主动来向我挑恤。因又想起陈佑城的事未免不是受他指使,便越发怒火中烧。
然而想着自己即将离开此地,两家便要做个同行死对头,界时再与你一决胜负。
当下便笑道:“吴先生,我却不知道我于卉卉何时成了明星——与某某人吃茶逛街都成了新闻。”
吴先生本也十分看重于卉卉,也不想胡乱猜测,因笑道:“卉卉,你若有想法,坦白来与我讲,凡事我能帮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于卉卉嘻嘻笑道:“目前什么都不缺,只缺钞票。”
吴先生哈哈笑几声。这尴尬气氛才算掩过去了。
于卉卉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先就拉下脸来,心想这世上真是再难遇见一个干净爽利的人,无分男女都十分拿手背后嚼舌。想到这里又不免笑了:我于卉卉又是什么好东西?还不是一样要做叛徒!
当下坦然,心里凄然想到,无论这一种状况是可耻还是可敬,我于卉卉无论如何都只要去面对,生生活下去,僧多粥少,现在的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紧关头,也不介意扑上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