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翡翠家私经此一役,在行业内传为经典。不过数月,人人闻得翡翠家私于小姐有胆有识,侠骨义肠,倒多主动结交,连带着生意结成阵线。
于卉卉心上自然知道,大伙这般给面子,不论真心假义,一概照单全收,公司里来往的客人朋友络绎不绝。她时刻关注财务状况,但见利润指数月月攀升,心里才稍稍安顿一些。因想着当初周逸文所投资金,也是时候还给他了。
然而若不是他一番慷慨相助,何来她于卉卉今日?所以必须得自己亲身走一遭,才算有诚意。只是自从路翠经历过这一劫,尚未完全恢复,她自己也不好有大的行动,此事便按下未提。
却说当日于卉卉与路翠牧之三人逃得命回来,将两个人在医院安顿好,她自走了去打电话联络将路翠车子要回。
待事情办妥,早又是晚上八九点钟。
大约因为精神上还未缓过来,待拿出手机一看,九个未接电话,翻开看去,一个是一云,其余均是徐源。
她一路走一路打电话给一云,简单说了说情况。那一云在电话那端急切关问:“可有受伤?你也太胆大妄为!”
于卉卉感叹道:“一云姐,这般劫难其实算起来哪里比得上生活给人的折磨?许多没有一句对话,没有一丝脸色的事,伤人于无形,令人难以忍受,难以忘却,生生长成心上一个疤。”
一云道:“卉卉,我看你是个明白人,然而总是心上郁郁的。人生天地间,最紧要是自己一颗心,最不紧要也是自己一颗心,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你太记住一些事情了。”
卉卉道:“所有的病中,但觉癌症不算最可怕,可怕是老年痴呆症,将所有前身都忘却,十分可怜。所以,能记住的事,我都令自己时刻记得。”
一云笑叹:“失忆时于当事人未免不是好事。”
正讲着,那电话又进来,她看到徐源的名字,便向一云收线,接起徐源电话。
“于卉卉,你可还记得徐源其人不?”
于卉卉沉默,她轻轻闭上嘴,低头不语。
徐源在那边犹自说:“可看到有多少未接电话?阁下果然是大忙人!”
于卉卉心想,若果真关心,只怕一早各处找过,可见自己在他心中也不过如此。自想着,一阵风迎面吹来,秋寒颇重,那心底也涌起一阵寒意来。
她感觉自己眼眶有些湿润,鼻子发酸,这两日的担惊受怕,恐惧挣扎于此时一齐涌上来,她站在路边人行道上,迈不开步子,只站着静静地落泪。身边行人擦肩过去,不曾有人注意有她这样一个人,孤伶伶站在街上暗自垂泪。
她拿手机的手垂着,不知道徐源还在电话里说什么。她轻轻扣上手机,抹一抹满脸泪水,抬起头向前。
第二天一早她来到办公室,秘书却在大门口等着,悄声向她道:“于小姐,我今天一早来时,徐先生便等在门口,大约等了一夜。这会儿在客室里。”
于卉卉向她点点头,不作声走向自己办公室。
徐源一双眼已陷下去,抬头看到于卉卉,急步走向前,眉头紧锁,连连问道:“出了这么大事,你为什么都不说?你到底将我放在什么位置?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你,你这样态度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于卉卉一声不响目不斜视自他面前走过去,直走到办公室,待要关门,徐源一手挡着门,进得门来将门反锁。
卉卉放下东西,在位置上坐定,冷静看着徐源道:“昨天手机信号不好,没听到你说什么。”
徐源紧闭着嘴巴,自觉十分痛心,然而回思实在是自己大意,未听出前一晚她已身陷囹圄。便走到她面前椅子上坐下来,看住于卉卉道:“卉卉,对不起,是我不够细心,没察觉到,此后我会加倍细心照顾你。可是你有事必须要告诉我,可以吗?”
于卉卉呆看住他,只觉得脑袋空空如也,她自问自己爱这个人吗,答案是肯定的,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她只是心上冷冷的,只想要一个人清静。因并不回答徐源的话。
徐源看着她的眼睛,可是不知她在想什么,也得不到她的回答。他有一些受伤,眼睛布满红丝,一张隔夜的脸十分憔悴。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道:“卉卉,今天你不想说,我可以等。我先走了,晚上我来接你。”
于卉卉仍然答不出话,看着他起身,看着他走到门口,又看到他回身向她疼惜的一回顾,直到门自他身后关起,心里才升起一丝丝的柔软来。
她长舒一口气,略定一定神,一头扎进工作中,直到下午四点半。她站起来按一按后颈,踱步到路翠办公室来,却一眼看到路翠两眼看着窗外,如雕塑一般。
她想起大约路翠尚未回过神来,因此必须要自己给她打一打气,安慰一翻。因此叫了杨牧之来。
牧之下巴还打着绷带,于卉卉已交待着令他在家休息,然而他一声不响,一早出现办公室,一直忙到现在。
牧之听到卉卉叫他,便放下工作来到路翠办公室,三个人坐定,却谁也不曾开口。
卉卉打破沉默道:“牧之,大家都是成年人,人各有事,我本不欲挖掘,然而我旁观路翠与你两个,似乎提不起精神,遇见这种事大家都心有余悸,然而也都过去了,你又不愿多休息,一早来做事,我心下十分感谢。只是路翠与我不过是女流,我因并未亲身受缚,不能体谅她,希望你能多陪着她,大家坚强一些,尽快忘记此事。另外,我还需要向你讨个安心:你可还有未解决之事?”
牧之眼神内疚地看看路翠,又看着卉卉轻轻道:“家姐离异带着小儿,其人不能吃苦,又迷恋牌桌,家父母俱已不在,我只得暂且负责她母子两个日常开销,然而她又时常大把输掉生活费。那欠款是实在吃紧时不得已去借来,已打算这边诸事稳妥后就还去,谁知却被人误会换工作只为逃债。”
卉卉听了点头道:“正是我原想你不是贪杯好赌惹是生非的人,却想不到令姐……”说到这里觉得不好说下去,只得停住,又看着路翠,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好在你毫发无损。”
路翠向于卉卉点一点头,笑了笑,并不出声。
于卉卉心下狐疑,但也不好多问,只得将话款款安慰她。杨牧之复杂地看一眼路翠,便出去工作。
这里路翠将头埋在卉卉手心,停住不动。于卉卉感觉到那眼泪大颗大颗滴在手心里,能哭说明已经在痊愈,她便不言语,任她静静流泪。
半响她抬起头来,抹去眼泪,幽幽叹道:“原看到你与徐源,两情投契,十分羡慕,及至遇到杨牧之,以为自己好运。谁知先就来这样一场劫难。”
于卉卉回思一回,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倒是好事,牧之并非行为不端惹来祸患,乃是为其姐所累,你实在不要为此忧心,放弃这一场心动。”
路翠点头道:“才刚听他这般说出,我才稍见生机。”
于卉卉想,原来路翠是因为这个,因笑道:“大小姐,怪道我想你不是那些经不起一惊一吓的人,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人只怕遇不到自己所爱的人,现在给你遇到,十分幸运。你同我打起精神来,前事休要提及,只是要想个法子帮一帮牧之姐姐,否则那是个无底洞。”
路翠微笑道:“眼下八字没一撇,我倒去帮人家的姐姐了,这回却不能如前般恨嫁。”
于卉卉看她缓过神来,舒出一口气来。看时间已是下班,她便拎了手袋走进电梯。
然而徐源恰自另一部电梯出来,两个人一进一出,都没碰上。
于卉卉信步走着,不觉走到那公园来,坐在喷泉前,一直呆到掌灯时分,周围人迹渐少,大约都去用晚饭了。她自包里取出那枚戒指,一轮弦月渐渐升起,那戒指反着月光,冷冷闪耀。
她叹一口气,下脚走到那喷泉里,那雕塑静静坐在台上,喷泉丝丝地喷下来,她用手抚摸少女发间那一朵芙蓉花,花心仍是空的。
四周静悄悄,月光自她身后照着,越显得她细脚伶仃。只见她取出一件东西……几分钟后,她走出来,踢着湿湿的鞋子,慢慢踱回家去。
电话一直没有响。徐源没再打来,她一路走一路想,大约他已失去耐心迁就她。也好,男未婚,女未嫁,省去不少麻烦事。
然而那心上无限落寞,想起与徐源种种,一颗心如干旱的原野般渐渐裂开,支离破碎。
于卉卉强打精神走到家门口,打算借酒消愁,一醉方休。这个世界,最最伤人的,也无非是这些无形的东西,杀人于无迹。
才到门口,但见一个人影靠在门上,两臂抱在胸前,低头沉思,正是徐源。
于卉卉心上一喜,然而脸上也笑不出来,只得缓缓走到他身边。
徐源抬头看到于卉卉,站开来让她开门。
两个人对面坐下,徐源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于卉卉只是呆看着他,心底也仍是凉凉的,双双不知所措。
徐源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嘶哑:“卉卉,看看年底了,我计划下月回沪,请你一起同我回去。”
卉卉听说,想起自己已半年光景未见到小妹和明茵,也是时候回去一次,然而她只是觉得与徐源之间似乎有了距离。
虽然不能说谁有错,她只是心上此时实难开怀。
徐源见她不答,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卉卉,请原谅我,我粗枝大叶忽略了你,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没有在你身边。”
于卉卉听到说,那十分的委屈顺着眼泪水一齐流下,哽咽到低下头去。
徐源更觉内疚,将她揽在怀里,再不说话。
两个人不知坐了多久,但觉内心酸楚,张目相望时,双方仿佛老了几岁一般,曾经海誓山盟如今空对月,内心都十分脆弱。
于卉卉抹干眼泪,轻轻道:“徐源,请让我冷静一段时间。”
徐源心上一凛,他难过地看着卉卉:“你已不再爱我?”
“不。我爱你,因此才要冷静想一想。”
徐源稍稍放心,只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怕此时唯有暂时离开,才可保全这一份感情。
他将卉卉的手握在手心,郑重再三,又轻轻放下。他说道:“卉卉,请不要像上次不声不响离我而去,无论最后你怎样想法,请告诉我。”
于卉卉强打精神道:“徐源,你放心,我已不是先前轻易放弃的于卉卉。”
徐源这才露出一丝微笑看住她,只是不作声,这样静静过了几分钟,他告辞离去。
于卉卉看他走后,站在原地脱去衣服,裸身站在地板上,又取出酒来,不拿杯,对着瓶子就喝下去。
酒是好东西,几秒种时间令得人心身一轻,诸多烦恼暂可抛诸脑后。
她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小落地灯,和着窗外洒进来的淡淡月光,自空气中微微一笑,又喝下几口酒,身子已是微微的晃。正要开步,踢中脚下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她忽然想到杨贵妃,想到她多情终被无情恼,被人赶尽杀绝,自己最心爱的人也保不住她,自问这世间向何处去寻安全感?钱吗?并不,钱可全其身,不可保其心。爱情吗?如此情深,有时却如含笑饮毒酒。
她此时已有六七分醉,自脑内将这些一概抹去,自嘲想道,我如今空对着月光演独角戏,便是贵妃醉酒。挣扎着身子含笑轻轻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凝是瑶台月下逢。”吟完又仰起头喝酒,面上只带着笑。
她摇摇恍恍走到镜子前,模糊看到自己肌肤胜雪,红粉绯绯,自叹心如明镜身如玉,却命运如此不济,未享受过父母亲身疼惜,令得她终生郁结遗憾,不得不强撑硬支,渐渐形成这一种刺猬般的心境。
这一晚她又做梦,梦见自己提着一把剑,恍然看到一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她大惊叫道:“把你这外强中干莲心正苦之人劈作两半,省得你后半生寻觅无措。”因仗剑向那人砍去,看看劈成两半,不见一滴血,却看到那颗心汩汩地流出晶莹清水,一滴一滴的沁出来,她正自纳闷,忽见那人一眨眼完好无损又立于她面前,她大惊后退一步,那人的面目却悠忽变作无数钢刺向她飞蝗般飞来,她伸手急挡,那刺一根根刺向手臂,她痛得连连呼救。
待醒后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胳膊生疼,低头看那酒瓶已打碎,正是碎玻璃扎在自己手臂上。
她急忙爬起,头仍然晕着,看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多钟,她撑着淋浴完毕,再倒下睡去。
再被电话惊醒,已是上午九点半。
路翠忧心忡忡急问:“卉卉,你在哪里?”
于卉卉失笑道:“宿醉未醒。”
路翠才放下心来道:“喝酒却不叫上我?”
“岂止喝酒。我自演贵妃醉酒给自己看。”
路翠汗颜笑道:“女中豪杰于卉卉,却也有贵妃般柔情乎?”
“门票不贵,请阁下捧场。”
两下里哈哈大笑。
这里于卉卉急忙洗漱赶到公司,因与路翠商议道:“我意欲前去新加坡亲自答谢周逸文,若可行,只怕要去十天半月——我另有一些事要办。所以这里就靠你了,宁可加十倍小心。”
路翠笑道:“被绑过票的人,即使不是身经百战,多少也心里有谱,你就放心去吧。”
于卉卉见路翠恢复如初,便放下心来,交待秘书订下往返机票。
至次日于卉卉便飞向新加坡。实则她并不喜乘飞机,只觉太快,不及欣赏沿路风景。